谢珩蹲在船头，手里捏着一块干粮，慢慢掰成小块，轻轻抛入湖中。鱼群游拢过来，争抢着浮上水面。
薛明蕙坐在舱内，一手扶着门框，静静望着外面。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她抬手理了理，指尖微凉。
“我能坐这儿吗？”谢珩问。
她点点头。
他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两人之间留着些许距离。船身轻晃，水波拍打船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远处传来三声铜锣响。一个身穿灰布衫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上湖边的石台，放下折凳，摆出茶碗与惊堂木。
“各位客官，今日讲一段《双璧传》。”老者一拍惊堂木，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开，“五年前，北狄派奸细潜入京城，朝中诸多官员皆被蒙蔽。唯有一人看破真相——正是成国公府的世子。”
薛明蕙的手指微微一顿。
谢珩不动声色，目光仍落在湖面。
“这位世子表面不羁，整日饮酒作乐，实则心如明镜。他早知边关将有变故，可皇帝不信，他只得装疯卖傻以避祸患。另一边，礼部侍郎家有个庶出小姐，自幼体弱多咳，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昏厥。”
薛明蕙的呼吸悄然轻了几分。
“有人说她活不过十八岁。可谁也没想到，这病弱女子竟能以血窥见未来。一次她在园中咳血，血滴落帕上，竟显出三日后宫变之景。她暗中布局，救下一城百姓。”
湖边渐渐聚起人来。几位姑娘撑伞立于树下聆听，卖糖糕的小贩也停下吆喝，驻足倾听。
“后来呢？”有人忍不住问。
说书人呷了口茶：“后来啊，世子与这位小姐在灯会相遇。一人握着半截断玉簪，一人藏着旧诗稿，彼此心动。可还未来得及相认，便遭奸人陷害分离。五年间，一个暗中筹谋，一个明里周旋，终联手揭穿通敌大案。”
薛明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一道浅痕，是方才抓门框时留下的。她缓缓合拢手指。
“听说那姑娘每次预知都要咳血。”一名妇人轻叹，“得多疼啊。”
“可不是？命都快耗尽了。”
“可她为何非做不可？”
“因为她无人可依。”老头接道，“父母不爱，兄弟不亲，连活着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
薛明蕙胸口忽然一闷。
她摸了摸袖中的帕子，指尖触到一丝温热。取出一看，边缘已染上淡淡红痕。
她迅速攥紧，塞回袖中。
谢珩侧目看了她一眼。
她摇头：“没事。”
“要换个地方听吗？”
她仍摇头：“我想听完。”
说书人继续道：“那一夜，他们在破庙重逢。外头大雨倾盆，庙门塌了一半。姑娘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如纸。世子走进来，脱下外衣为她披上。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迟到了五年’。”
人群一时寂静。
“世子跪下说：‘我来了，从此再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薛明蕙的眼泪无声滑落。
没有啜泣，只是泪水顺着脸颊淌下，落在膝上。她静坐着，肩头未颤。
谢珩伸手欲替她拭泪，却又收回。
他将披风稍稍拉近，替她挡住吹来的风。
“后来他们如何了？”有人问。
“后来嘛……”说书人笑了笑，“边关战起，北狄三十万大军压境，朝中无人敢应战。是那姑娘以最后一滴血绘出敌军布阵图；是那世子率三千死士夜袭敌营。那一役，敌军溃败，单于雪中自尽。”
“真有这样的人吗？”少年低声喃喃。
“怎会没有？”老头轻拍惊堂木，“世间奇事无数，你们未曾听闻罢了。”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留下赏钱，有人空手离去，老者也不计较，收拾起家当准备离开。
船上重归安静。
许久，薛明蕙开口：“他说的事……并不全对。”
“哪里不对？”
“我不是为了救人，才用血纹。”她声音极轻，“最初，我只是想活下去。”
谢珩未语。
“我也并非那么勇敢。”她望着手中的帕子，“每次咳血都怕得发抖，只想躲起来。可我不能逃。只要我不撑住，就会被人踩进泥里。”
“你现在不必一个人扛了。”
“我知道。”她抬头看他，“可有时候，还是觉得累。”
他说：“那就歇一会儿。”
她靠在船壁上闭眼。阳光洒在脸上，暖意融融。
片刻后，她睁开眼：“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清晨。”
“今晚住哪儿？”
“湖边有家客栈，干净，也安静。”
她点头。
他又说：“别想太多。今天就当出来散心。”
她嘴角轻轻动了动，似是笑了笑。
两人不再言语。船随水漂，绕过弯道，柳枝拂过船篷，沙沙作响。
傍晚，他们上了岸。
客栈不大，一座两层木楼，门前挂着褪色的布招。老板娘迎出来，引他们上了二楼西头的房间。
“热水马上送来。”她说，“若饿了，楼下有粥和小菜。”
“多谢。”谢珩递过一串铜钱。
门关上后，薛明蕙走到床边坐下。床铺整洁，被子叠得齐齐整整。
窗外仍能听见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
谢珩去隔壁查看一番，回来时端了盆热水进来。
“洗个脸吧。”他说，“我去守着，你睡便是。”
她没有反对。
他离开后，屋里只剩她一人。
她解开外衣，从贴身处取出那方帕子。血迹已干，颜色更深。对着光细看，发现图案比以往清晰了些——不再是一片模糊，隐约显出线条，像是某幅图的一角。
她将帕子仔细折好，藏进枕头底下。
然后躺下，拉过被子盖好。
烛火跳了两下，熄了。
月光洒进窗棂，映在地板上。
她闭着眼，呼吸渐趋平稳。
意识缓缓沉落。
眼前浮现一座荒园。
墙塌半边，野草丛生。石桌裂开一道缝隙，上面刻着字，歪斜模糊，难以辨认。
她走过去，伸手轻抚。
指尖触到凹痕的刹那，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