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亮刚爬上宿舍楼顶,王科宝就收到了赵嘉敏托人捎来的竹篮子。掀开盖在上头的蓝印花布,六个水灵灵的柿子挨挤挤躺着,表皮还凝着层白霜。陈西正蹲在床底下翻《电子技术手册》,闻到甜香味立马蹿起来:"嚯!烫柿子!"话音未落,隔壁铺的老杨已经抄起搪瓷盆去水房接凉水了。
王科宝捧着柿子往窗台走,月光给柿子的轮廓镀了层银边。这是老家寄来的稀罕物,要在井水里湃三天才能褪了涩。可宿舍里这帮饿狼哪等得及,转眼就抢得只剩四个。王科宝把剩下的用报纸裹了,第二天踩着早自习铃声溜进教师楼。
徐老师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他正伏案批改作业,老式台灯在教案上投下鹅黄的光晕。王科宝蹑手蹑脚把柿子搁在门边书架上,刚要转身就听见钢笔帽"咔嗒"合上的声音:"鬼鬼祟祟的,当我看不见?"
"给您捎点家乡特产。"王科宝挠着后脑勺笑。徐老师掀开报纸一角,柿子皮上凝着的白霜在晨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泽。这时楼道里传来胶底布鞋的脚步声,黄希德腋下夹着教案推门而入,瞧见柿子眼睛一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徐老师摸出抽屉里的瑞士军刀,刀刃在柿子皮上旋出朵橙红的花。黄希德咬得汁水横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刘院长下月初从硅谷回来,要开个技术研讨会"他冲王科宝努努嘴,"徐主任说要带你见见世面。
这话像颗火星子溅进王科宝心里。他连夜把攒在床底下的零件翻出来,两台自制的无线通话器正躺在饼干盒里。这些天他带着陈西他们满校园测试,最远在化学楼顶能和机械厂后墙的看门大爷扯着嗓子唠嗑。就是铁皮外壳太寒碜,活像两个生锈的饼干罐。
第二天王科宝钻进了电机系的车间。车床轰隆隆转起来,铝合金板在铣刀下乖乖变成流线型的外壳。他特意调了朱红色的烤漆,喷枪扫过时金属表面泛起细腻的珠光。完工那天陈西捧着机器直咂舌:"乖乖,这比华侨商店卖的索尼收音机还气派!"
这红彤彤的宝贝刚在宿舍窗台晾干,王科宝就被徐老师拎去了行政楼。小礼堂里乌泱泱坐满了教授,刘院长站在讲台上调试幻灯机,银幕上忽明忽暗的光斑在他镜片上跳动。徐老师拽着王科宝挤到第一排,教务主任老罗不情不愿地往后挪了个位置。
"这是我们在硅谷拍到的晶圆生产线。"刘院长切换幻灯片的手有点抖,照片上穿防尘服的工人活像外星生物,"人家车间洁净度比咱们手术室还高,咱们呢?上个月我去计算机房,看见学生在吃葱油饼!"
台下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王科宝攥着油墨未干的会议资料,第17页用红笔圈着的"北硅南锗"四个字格外扎眼。这时刘院长话锋一转:"中科院委托我们测试的"长城一号",在纽约展会上被日本专家说得一文不值"
礼堂后排"哐当"一声,计算机系的胡主任踹开椅子站了起来:"放他娘的屁!七九年咱们搞出汉字字库的时候,小日本还在用英文打字机呢!"他军装口袋里的晶体管撒了一地,叮叮当当滚到讲台前。
这场研讨会从下午两点吵到日头西斜。窗外的梧桐树影渐渐爬上银幕,把"中美技术差距对比表"切成碎片。王科宝缩在座位上不敢动弹,前排石教授第三次回头瞪他时,徐老师突然举起了他的胳膊:"院长,让这孩子说两句!"
王科宝被推上讲台时差点被话筒线绊倒。他盯着台下密密麻麻的灰白脑袋,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广交会上撞见的日本商人——那人捧着报废的电路板如获至宝,金丝眼镜都快贴到焊点上了。
"咱们的机器要是真落后,他们偷摸研究什么?"王科宝从裤兜掏出个铝盒,"啪"地弹开盖子,十二枚锗晶体管在夕阳下泛着蓝光,"就说核心元件供货紧张,保管不出仨月,他们大使馆的电话能打爆总务科!"
后排有个穿喇叭裤的年轻讲师嗤笑:"空口白牙谁不会说?"王科宝认出这是刚留洋回来的李老师,西装翻领上别着枚英特尔纪念章。他抓起讲台上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画出个拓扑图:"要不咱们请ib的人来测,听说他们正找亚洲合作伙伴"
礼堂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振翅的声音。刘院长扶着老花镜凑近黑板,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突然"咔嚓"一声,徐老师不知从哪摸出相机,把少年人衬衫后背汗湿的轮廓定格在胶片上。
散会后王科宝被留在院长办公室。刘院长从铁皮柜深处掏出包大白兔,糖纸窸窣的声响混着窗外的蝉鸣:"知道为什么特批你参会吗?"他指着桌上摊开的《电子学报》,王科宝的论文标题下印着徐老师的推荐评语。
这时电话铃炸响,刘院长抓起听筒嗯啊两声,突然笑出满脸皱纹:"计算机系那帮人把你告到教务处了,说你鼓动学生私造通讯设备。"他冲王科宝眨眨眼,"明天带着你的红匣子来实验室,咱们给那帮老古董开开眼。"
王科宝走出行政楼时,晚风正掠过实验楼顶的天线阵列。他摸着兜里发烫的晶体管,突然听见有人轻唤。赵嘉敏抱着《高频电路》站在路灯下,辫梢的银蝴蝶发卡扑闪着光:"听说你要给计算机系上课了?"
"哪能啊。"王科宝踢着石子笑,"就瞎折腾"话没说完,赵嘉敏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铁盒:"给,我爸从大连带回来的高频电容。"月光下盒盖上用红漆画着闪电,和三个月前送他的那个正好凑成一对。
这天夜里404宿舍亮灯到凌晨。陈西举着电烙铁的手直发抖:"宝哥,这示波器的波形怎么跟心电图似的?"王科宝叼着手电筒调整电位器,荧绿光斑在墙面上跳成波浪:"闭嘴!把十二号扳手递我"
晨光微露时,两台朱红色的机器静静躺在窗台上。王科宝趴在桌边睡着了,手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图纸,上面潦草地写着:"超外差式接收电路改进方案"。晨雾漫进窗户,给少年人翘起的发梢镀了层银边。
而此时在教师宿舍楼,徐老师正对着电话赔笑脸:"老刘你放心,那小子闯多大祸我都兜着什么?石开阳又去纪委了?"他扯松领口,瞥见桌上摊着最新一期《无线电》,王科宝的论文下面压着石教授举报信的复印件。
晨跑哨声划破寂静时,王科宝抱着机器往实验楼跑。梧桐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衬衫,他却觉得怀里的铁匣子越来越烫。三楼的防爆玻璃窗后,刘院长和胡主任已经守在仪器前,示波器的探头像等待接生的医生手。
当第一个清晰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时,胡主任的烟头掉在了频谱仪上。刘院长摘了眼镜使劲擦,却擦不净眼底的湿润。只有王科宝盯着窗外的晨光,恍惚看见二十年后的电波正在朝霞中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