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听到赵嘉敏的劝解,抬起眼皮扫了对方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真丝围巾的流苏:"你年纪轻轻,倒是会讲这些大道理。
赵嘉敏看着这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女人踩着三寸高跟鞋的脚尖在青砖地上碾来碾去,墙角的青苔都被鞋跟刮出几道白痕。她伸手把垂到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戴着小银坠的耳垂:"我父亲在供销社干了二十年茶叶采购,打小就在茶堆里打滚。您要是信得过,我带您去个正经地方看货?"
穿过三号馆印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红色横幅时,索菲亚的高跟鞋卡进了排水沟的铁栅里。赵嘉敏蹲下来帮她拔鞋跟,瞥见对方脚踝上系着条细细的金链子,在秋日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展馆顶棚的钢架投下细长的阴影,像琴弦似的横在两人之间。
云南茶叶展区的竹篾席子铺了满地,二十斤重的老茶砖垒成半人高的城墙。穿靛蓝扎染褂子的小伙子正往紫砂壶里注水,蒸腾的热气里混着樟木香。见两人走近,他手腕一抖,茶汤在空中划出琥珀色的弧线,稳稳落进白瓷杯里。
"他说这是十年陈的勐海老茶砖。"赵嘉敏捧着茶杯当翻译,指腹摸到杯底刻着的"为人民服务"字样。索菲亚抿了口茶汤,眉间的川字纹舒展开来,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唇在杯沿留下个月牙印。
小伙子转身从竹篓里掏出块油纸包的老茶砖,边缘的棉纸都泛了黄。他用铜刀撬茶的动作像是在雕玉,碎茶簌簌落在草纸上。"四十年往上的老茶头,您闻闻这沉香。"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胸前的银项圈跟着动作叮当响。
索菲亚凑近嗅了嗅,忽然红了眼眶。赵嘉敏看见她睫毛膏在眼尾晕开小片阴影,像是沾了晨露的蛛网。"就是这个味道"法国女人捧着茶砖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我祖父书房里总飘着这种香气。"
展区角落的老式座钟敲了十一下,震得玻璃柜里的茶饼微微发颤。赵嘉敏掏出工作手册记录采购信息,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索菲亚从鳄鱼皮手袋里摸出镀金钢笔签单时,笔帽上嵌的绿松石在阳光下闪了闪。
"同志怎么称呼?"小伙子突然用生硬的普通话问,耳尖红得像刚摘的山楂。他胸牌上的"昆达"两个字被银饰刮花了边,洇着汗渍。
赵嘉敏把工作证塞回的确良衬衫口袋:"叫我小赵就行。"她没注意到对方盯着自己马尾辫上缠着的七彩丝带看了好久,那还是昨儿个帮傣族阿姐包茶叶时人家送的。
转过粮油展区的拐角,索菲亚突然拽住赵嘉敏的胳膊。装潢考究的景德镇瓷器展台前,甄欣正踮着脚擦青花梅瓶,听到脚步声猛回头,辫梢上别的有机玻璃发卡差点甩飞。
"嘉敏你跑哪儿去了?"她举着鸡毛掸子嚷嚷,掸子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郭主任满世界找你"话没说完突然噤声,眼睛在索菲亚和赵嘉敏之间来回打转。
索菲亚突然用刚学的中文说了句"你好",发音像是含了颗橄榄。甄欣噗嗤笑出声,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这洋大姐挺逗啊。"
赵嘉敏拽着索菲亚快步穿过摆满景泰蓝的展柜,听见身后传来梁文胜结结巴巴的英语。舒阳那小子又在起哄,破锣嗓子喊得整个展区都听得见:"胜哥上啊!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花卉区的玻璃顶棚漏下缕缕阳光,照得红木雕花展台泛起油光。索菲亚突然在木芙蓉花丛前驻足,涂着丹蔻的指尖抚过丝绒般的花瓣。赵嘉敏看见她腕间的卡地亚手镯滑到小臂,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疤痕。
"我十六岁那年"索菲亚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里,杜肯给我编了个花冠。"她抬手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钻石耳钉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现在他给安娜戴的,是香榭丽舍买的新款。"
赵嘉敏弯腰捡起片落在展台上的木芙蓉,别在索菲亚米色风衣的翻领上:"您知道这花在我们这儿叫"三醉芙蓉"吗?晨开白花,晌转粉红,暮变深红。变得起颜色,才经得起岁月。"
远处突然传来争执声。杜肯挥舞着公文包大步流星走来,意大利皮鞋踩得水磨石地面噔噔响。他冲着索菲亚劈头盖脸就是串法语,唾沫星子溅到赵嘉敏的笔记本上。
索菲亚突然挺直脊背,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节奏。她改用英语回应,每个单词都像抛光的鹅卵石:"我的私事轮不到同事操心。倒是您,该为今早的失礼向这位先生道歉。"她手指向缩在角落的梁文胜,后者眼镜片上还沾着不知哪蹭的灰。
郭主任小跑着过来打圆场,的确良衬衫后背湿了一片。舒阳趁机把梁文胜往前推,这小子左脚绊右脚差点扑进花丛里。赵嘉敏伸手扶住他,闻到他中山装领口飘出的樟脑丸味。
"对、对不住啊"梁文胜扶正眼镜,露出底下通红的耳尖,"早上那会儿我英语说得急"他手忙脚乱掏出手帕要擦汗,结果带出兜里两颗水果糖。索菲亚弯腰捡起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回程时索菲亚非要走展馆后门,说想看看中国人日常采买的市场。经过副食品区时,她被竹匾里晾晒的陈皮梅子吸引,非要买两斤寄回波尔多。赵嘉敏帮着她跟摊主砍价,三毛钱一斤砍到两毛五,乐得卖梅子的阿婆直往她们兜里塞山楂片。
在邮局填包裹单时,索菲亚的钢笔尖戳破了好几张纸。赵嘉敏才发现她左手小指戴着枚古怪的尾戒,戒面刻着朵半凋的玫瑰。"祖母的遗物。"索菲亚转动戒指,"她说玫瑰会败,茶香永存。"
闭馆音乐响起时,两人坐在仓库区的木箱上分食一包五香豆腐干。夕阳从气窗斜射进来,照得空气里的灰尘像金粉飞舞。索菲亚突然哼起法语小调,脚上的高跟鞋踢着木箱打拍子,鞋跟的金属扣碰出叮叮脆响。
"其实我最开始学的是酿酒。"她咬开汽水瓶盖,泡沫溅到真丝裙摆上,"后来发现品茶和品酒异曲同工。"赵嘉敏看着她仰头灌下大半瓶橘子汽水,喉间的绿松石项链跟着吞咽动作上下滑动。
分别时索菲亚塞给赵嘉敏个珐琅盒子,里头装着块老茶砖,棉纸上用花体法文写着"致我的小老师"。赵嘉敏回赠她绣着木芙蓉的真丝手帕,帕角还沾着茶叶末的清香。
梁文胜蹲在宿舍楼门口修自行车时,看见赵嘉敏哼着歌蹦跳着回来,马尾辫上的七彩丝带在暮色里一闪一闪。他手里的扳手"当啷"掉进脸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挽起的裤脚。
舒阳从二楼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胜哥!你的情书到底塞没塞啊?"整栋楼的声控灯"唰"地全亮了。赵嘉敏疑惑地回头,看见梁文胜手忙脚乱地捞扳手,后脑勺翘起的头发在晚风里一颤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