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绰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抬手把茶杯往玻璃茶几上一搁，杯底碰着茶色玻璃发出清脆的响。他翘起二郎腿，鳄鱼皮鞋尖在吊灯下闪着光："你们可知道可口可乐最近搞出的大阵仗？"
赵嘉敏正用小银叉戳着果盘里的菠萝块，闻言抬起头，发梢扫过白瓷盘边沿："什么阵仗？"她今天穿了件水红色连衣裙，领口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金绰埔掏出个镀金打火机在掌心转着玩，火石擦出的火星映得他镜片发亮："他们在京城王府井百货搭了个大红棚子，买两瓶可乐就送氢气球。那气球印着洋文商标，飘得满大街都是。"他伸手比划了个气球升空的弧度，"还有送竹筷子的，说是搭配汉堡包吃——虽然京城压根没几家卖汉堡的。"
王科宝望着宴会厅水晶吊灯投下的碎光，忽然想起前世在短视频里看过的黑白影像。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们挤在柜台前，举着印外文的塑料杯摆造型。他捏了捏裤兜里食堂的饭菜票，笑道："要我说，这促销搞得越热闹，越容易惹麻烦。"
"可不是嘛！"金绰埔一拍大腿，震得西装裤线都起了皱，"头两天年轻人挤破头，自行车后座绑满气球，车筐里塞着玻璃瓶叮当响。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故意拖长音，看着两个年轻人。
赵嘉敏咬着叉子尖："报纸上说可乐像咳嗽药水？"
"何止！"金绰埔压低声音，像在说国家机密，"东单菜市场有个老大爷，非说这是美帝的糖衣炮弹。他举着玻璃瓶在百货公司门口骂街，瓶口的铁皮盖都给撬弯了。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皱巴巴的《参考消息》，头版照片里赫然是堆成小山的可乐瓶。
王科宝接过报纸，油墨味混着金绰埔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照片角落有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正拿着竹扫帚扫地上的气球碎片。"现在只能卖给外宾了吧？"他指尖抚过报纸上"暂停销售"的加粗标题，"这事关立场问题，再好的商业策划也架不住"
金绰埔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打量王科宝："你小子倒是门儿清！"他忽然换了粤语腔，"要我说，今年羊城的风向标转得比电风扇还快。我们这些港商就像走钢丝，投办公楼、酒店倒是稳当，搞文化产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十个有九个在观望。"
老金慢悠悠嗑着瓜子，中山装袖口沾着片瓜子皮："任老那句"排污不排外"不是说说的。"他吐出瓜子壳，精准落进三米外的痰盂里，"你们小年轻放手干，天塌下来有外商的招牌顶着。"
舞台突然炸响电子琴的轰鸣，穿亮片裙的女歌手开始嘶吼《路灯下的小姑娘》。声浪掀得茶几上的文件直打颤，赵嘉敏不得不贴着王科宝耳朵喊："小舅舅说什么？"她呼出的热气带着菠萝的甜香。
金绰埔抬腕看表，表面映出吊灯十二道光芒。他起身时西装后摆扫落几粒瓜子："送你们回学校！"见赵嘉敏要推辞，他掏出车钥匙晃了晃，"新买的皇冠车，正好试试冷气够不够劲。"
深蓝色轿车驶过霓虹闪烁的沿江路，冷气口嘶嘶吐着白雾。赵嘉敏的手指在车窗上画圈，水汽凝成的小溪流蜿蜒而下。王科宝盯着计价器跳动的红色数字，心想这够他吃半个月食堂的肉菜。
宿舍铁门"咣当"关上时，看门大爷的收音机正播着《乡恋》。王科宝摸黑爬上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就着走廊灯光誊写词谱。圆珠笔尖在稿纸上沙沙游走，月光从铁窗栅栏间漏进来，把五线谱照得像琴键。
次日清晨的休息区飘着油墨香，王科宝趴在条凳上补授权书。赵嘉敏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这儿要填公司全称。"她指尖点着空白处，指甲盖泛着贝壳似的粉光。
"科宝！"金绰埔的鳄鱼皮鞋踏着大理石地面咔咔响。他身后跟着个拎公文包的老者，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腿缠着胶布，"这是温律师，以后版权的事都归他管。"
温律师从包里掏出印章时，带出股樟脑丸味。他握钢笔的姿势像握手术刀，在授权书上划出工整的繁体字。骑缝章"啪"地落下时，赵嘉敏注意到他虎口有块烫伤的旧疤。
"要不要考虑当歌星？"金绰埔突然发问。他哼着《童年》的调子，手指在玻璃茶几上打拍子，"港城现在缺创作型歌手，你这模样包装包装"
王科宝的圆珠笔在纸上打了个滑。他想起前世看过的八卦杂志，那些被雪藏的歌手在酒吧驻唱的画面："我才大一"
"毕业后来我公司！"金绰埔不依不饶。他掏出手帕擦汗，古龙水味混着文件上的油墨味，"阿敏也一起，给你设计舞台造型"
赵嘉敏往王科宝身后缩了缩，白球鞋踩着阳光里的灰尘跳舞："我还要帮大舅修古宅呢。"她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弯，叮叮当当响。
温律师突然咳嗽起来，老式怀表链子跟着颤。他指着授权书某处："这里要按手印。"印泥盒揭开时，王科宝闻到熟悉的朱砂味，跟教务处成绩单上的红章一个味。
洽谈室的百叶窗把阳光切成条状，落在温律师花白的鬓角。他整理文件的手指关节粗大，像是常年握农具的手："钱到账走港城账户？"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从名片夹抽出两张烫金卡片，"有事到沙面找我，二楼转角有家凉茶铺子。"
金绰埔送客时，西装后摆沾了墙灰。他边走边用粤语哼《上海滩》，跑调跑到黄浦江。王科宝和赵嘉敏溜到消防通道，听见他在楼下训司机冷气开太大。
"万元户同志，打算怎么挥霍？"赵嘉敏用课本扇风，书页间掉出张糖纸。王科宝接住飘落的糖纸，对着阳光看虹彩："先买台二手注塑机，就在白云区找厂房"
"然后呢？"
"然后拆十台日本收音机，把每个零件画下来。"他在空中比划电路图，"找五金厂老师傅浇模子，先从变压器做起"
赵嘉敏的圆珠笔在课本空白处乱画，不知不觉画成厂房草图。阳光移过她纤细的手腕，在水泥地上投下摇晃的影。远处展馆突然爆发出掌声，像是又有什么新产品登场了。
傍晚收工时，王科宝在更衣室撞见张松。他正往军用水壶里灌凉茶，汗湿的背心贴在后背："听说化工展台出事了！"张松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有人把聚乙烯说成聚氯乙烯，外商当场摔了样品瓶！"
王科宝想起温律师给的烫金名片，在裤兜里摸到硬硬的一角。更衣室的铁柜子泛着潮气，锁头生了锈，要用膝盖顶着才能打开。他换下工作服时，听见隔壁柜子传来《英语九百句》的磁带声。
校门口的炒粉摊飘来猪油香，赵嘉敏数着饭票买了两份。她蹲在马路牙子上挑葱花的模样，让王科宝想起老家灶台前的外婆。油乎乎的塑料袋反着路灯的光，像条银鱼在她指间游动。
"要是注塑机买成了，"赵嘉敏突然说，"第一个产品做塑料纽扣怎么样？"她扯了扯衬衫上摇摇欲坠的纽扣，"我这件衣服的扣子换了三回。"
王科宝望着马路对面新开的港货店，橱窗里摆着索尼收音机。塑料外壳在霓虹灯下泛着不真实的光泽，标价牌上的数字够买三百碗炒粉："不如做变压器外壳，现在国产的都是铁皮"
夜风掀起赵嘉敏的裙角，露出膝盖上结痂的擦伤。上周她爬石榴树喂猫摔的，王科宝当时在树下急得直转圈。此刻那抹暗红色在月光下像枚印章，盖在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里。
宿舍楼熄灯前，王科宝把授权书锁进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大白兔奶糖的图案，生锈的合页发出老人叹息般的吱呀声。月光从窗栅爬进来，在五线谱稿纸上织出银色网格，某个音符上还沾着炒粉的油渍。
远处建筑工地传来打桩声，像是时代急促的鼓点。王科宝在枕头上烙饼似的翻身，听见下铺兄弟梦呓着背化学公式。他摸出温律师的名片，在黑暗中用指甲刮着凸印的繁体字，直到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