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休息区时正赶上饭点，几个学生都在阴凉处躲太阳。广交会开了快一星期，展馆里的人流明显稀拉不少，连空气都透出股懒洋洋的味道。王科宝瞅见赵嘉敏坐在塑料藤椅上喝水，后脖颈的汗把的确良衬衫洇湿了一小片，像泼了块浅灰的墨。
"这儿能坐不？"王科宝晃了晃手里的折叠椅。罗锦绣正往嘴里塞话梅，闻言翻了个白眼："您老倒是会挑地儿。"话是这么说，身子却往旁边挪了半寸。张松在十步开外跟人比划着说什么，手里攥着叠订单纸，边角都被汗浸得卷了边。
赵嘉敏掏出块蓝格子手帕擦汗："上午锦绣帮我搬样品箱，倒叫人误会是来打杂的。"她腕子上的银链子叮当响，晃得王科宝有点眼晕。罗锦绣咔嚓咬碎话梅核："要不是阿敏拦着，我早把订单拍他脸上了！"
远处传来推车轱辘碾过水泥地的声响。王科宝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信封，封口早被汗渍浸软了。里头是沓泛黄的测试数据，密密麻麻的曲线图像蚯蚓在爬。他忽然想起插队时见过的气象站图纸，也是这般天书似的鬼画符。
"给我吧。"赵嘉敏伸手时带起阵香皂味，"放我挎包里稳妥些。"米白色的人造革挎包斜挂在腰间，衬得她腰线像江边垂柳。王科宝递信封时瞥见她指甲缝里的蓝墨水，想来是画设计图蹭的。
罗锦绣突然探过头来："无线电高材生，给咱们整个能隔空说话的玩意儿呗？"她鼻尖上还沾着话梅粉，眼镜片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王科宝一愣，眼前闪过前世手机店里琳琅满目的智能机，充电器的塑胶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端。
"就对讲机那种？"他比划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我们宿舍到女寝直线三百米，倒是能试试。"赵嘉敏噗嗤笑出声，嘴角梨涡若隐若现："那得在窗台上架天线？宿管阿姨怕是要拿晾衣杆捅下来。"
正说着，陈西扛着箱汽水呼哧带喘跑过来，解放鞋底沾着展览馆的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宝哥！李叔说晚上请咱们吃猪脚姜！"他脑门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个小水花。
王科宝瞄了眼西沉的日头："跟李叔说改天，今晚有约了。"余光瞥见张松往这边张望，手里订单纸捏得咯吱响。罗锦绣故意提高嗓门："沿江路大排档的椒盐濑尿虾，可比猪脚姜香多了！"
等日头偏西，三人挤上叮当响的2路电车。赵嘉敏攥着车窗边的铜扶手，鬓角碎发被江风吹得乱飞。售票员大姐的塑料票夹别在腰带上，随着车身摇晃拍打出啪嗒啪嗒的节奏。罗锦绣数着站牌上的红漆字："人民桥过了就是长堤"
电车拐过海关大楼时，暮色里的珠江突然撞进眼帘。货轮拖着长长的汽笛声驶向出海口，晚霞把水面染成橘红色的绸缎。王科宝瞧见个戴草帽的老伯蹲在堤岸钓鱼，竹编鱼篓上还挂着片干枯的榕树叶。
"就这儿下！"赵嘉敏拽了下车铃绳。电车还没停稳，大排档的烟火气就扑面而来。炭火炙烤生蚝的滋啦声混着炒螺的香辣味，勾得人肚里馋虫直闹腾。穿人字拖的伙计拎着铁桶泼水降温，水花溅在烧红的炭块上腾起白雾。
罗锦绣突然扯住两人衣袖："快看！"顺着她手指望去，个穿亮片旗袍的男人正踩着高跟鞋炒螺。金灿灿的假发套歪在脑门上，眼影涂得比晚霞还艳。铁锅在他手里颠得像杂耍，辣椒末随着翻炒动作纷纷扬扬。
"这就是炒螺明？"王科宝看得目瞪口呆。赵嘉敏摸出三张皱巴巴的饭票："上回他扮邓丽君，假发差点掉进锅里。"说话间，炒螺明扭着腰肢转过来，镶水钻的耳坠晃得人眼花。
"三位靓仔靓女，要几钱螺？"他掐着假嗓子，喉结却在领口若隐若现。铁锅里红彤彤的螺蛳裹着紫苏叶，热油还在滋滋冒泡。罗锦绣缩着脖子往后躲，帆布书包上的熊猫徽章撞得叮当响。
赵嘉敏挑了张靠江的塑料桌。桌面还沾着前桌客人留下的蚝壳，她用纸巾擦了三遍才坐下。穿胶鞋的小妹拎着铁皮壶过来倒茶，茶垢斑驳的搪瓷杯在暮色里泛着乌光。"先来半打烤生蚝，椒盐九肚鱼"她点菜像报菜名，马尾辫在颈后一甩一甩。
王科宝盯着邻桌的啤酒泡沫发呆。穿花衬衫的小年轻正拿筷子敲碗唱俚曲，脖上金链子随节奏晃荡。炒螺明踩着《何日君再来》的调子转到他们桌前，高跟鞋跟卡进砖缝差点崴了脚。"靓女加唔加辣？"他翘着兰花指撒辣椒面，虎口的烫伤疤像只展翅的蛾。
江风突然转了向，带着咸腥的水汽卷走桌上的纸巾。罗锦绣手忙脚乱按住裙摆，话梅核骨碌碌滚到桌底。赵嘉敏从挎包摸出牛皮本压住菜单，纸页间滑落张泛黄的电路图，被王科宝眼疾手快接住。
"这是对讲机草图？"他指尖抚过铅笔标注的频段参数。赵嘉敏耳尖泛红，抢回本子时带翻了醋瓶："随便画的"话没说完就被烤生蚝的香气打断。蒜蓉在蚝肉上滋滋冒油，混着辣椒粒的辛香直往鼻子里钻。
暮色渐浓时，霓虹灯次第亮起。卖糖水的阿婆推着嘎吱响的木头车，玻璃罐里的龟苓膏随颠簸轻轻摇晃。穿喇叭裤的混混晃着啤酒瓶经过，电子表绿光在腕间忽明忽暗。王科宝突然起身："我去催催炒粉。"
灶台边的火光映得人脸红彤彤的。掌勺师傅的汗衫后背湿透大半，铁铲在锅里翻出残影。王科宝瞥见案板下的旧收音机，漆皮脱落的天线歪歪斜斜支棱着。"师傅，借个火？"他摸出包压皱的大前门，趁点烟的空当瞄了眼收音机电路板。
回到座位时海鲜炒粉正好上桌。米粒裹着金黄的蛋液，虾仁在葱段间若隐若现。罗锦绣吃得鼻尖冒汗，圆框眼镜蒙上雾气。赵嘉敏忽然压低声音："九点钟方向。"三个花衬衫正往这边张望，弹簧刀在裤腰若隐若现。
王科宝抄起铁签子扎在桌沿："待会我数三二一"话音未落，炒螺明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靓女要唔要听歌？"他捏着嗓子唱起《夜来香》，假发套被江风吹得摇摇欲坠。趁这当口，赵嘉敏拽起罗锦绣就往江堤跑，帆布鞋底蹭起股白灰。
王科宝倒退着往后撤，后背撞上摞空啤酒箱。玻璃瓶叮铃哐啷倒成一片，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穿喇叭裤的混混踩到蚝壳滑了个趔趄，金链子甩在同伴脸上炸出串脏话。炒螺明的高音突然劈了岔，像砂纸磨过铁锅。
"联防队的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远处手电筒光柱晃过"此处禁止游泳"的告示牌，胶底鞋踩水洼的啪嗒声越来越近。三个混混骂骂咧咧钻进小巷，弹簧刀别回裤腰时割破了口袋布。
等跑到人民桥下，罗锦绣的哮喘犯了，倚着防洪柱直喘。赵嘉敏散开的马尾辫粘在颈间，银链子不知何时扯断了。王科宝军装后背让铁签子划破道口子，棉花像云朵般翻出来。
江面货轮拉响汽笛，惊起滩涂上的白鹭。对岸霓虹灯倒映在波光里，碎成万点金星。赵嘉敏突然笑出声，从挎包摸出半融的巧克力："压压惊。"锡纸剥开的脆响混着晚风，空气里泛起可可的苦涩甜香。
回程的电车已收班，三人踩着月光往学校晃。路过纺织厂后墙时，爬山虎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赵嘉敏忽然说："下月三厂有技术交流会。"她指尖划过王科宝手背，薄茧蹭得人发痒。罗锦绣假装看星星，镜片却映出两人挨近的影子。
宿舍楼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陈西蹲在台阶上啃凉馒头，见他们回来举着搪瓷缸嚷嚷："宝哥！杨时军又顺了车间"话没说完就被噎得直捶胸口。王科宝摸出兜里剩的炒螺，辣椒面早被汗浸成暗红色。
407宿舍的灯还亮着。王科宝摊开《无线电》杂志，铅字在台灯下泛着冷光。窗台上摆着杨时军顺来的轴承，油污里隐约可见"1983"的钢印。夜风掀起窗帘一角，对面女寝楼晾着的白衬衫在月光中晃成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