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站在展馆入口处擦汗,八月的羊城热得像蒸笼。他刚把两位金发碧眼的外宾领到半导体展区,后背的汗已经把白衬衫洇出深色云纹。叫伯格的中年男人捏着手帕不停擦着络腮胡里的汗珠,旁边戴金丝眼镜的雷伊倒是气定神闲,正用指节敲打展台上的晶体管收音机。
"亲爱的科宝,"伯格操着带纽约腔的中文,"你们学生平时也研究这些?"他手指划过玻璃柜里陈列的锗三极管,金属外壳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展台后方挂着巨幅海报,上面印着"华南无线电二厂"的隶书厂标,油墨还没干透似的泛着光。
"我学无线电的,拆过不下十台收音机。"王科宝笑着掀开展柜隔板,露出里面七拼八凑的电路板。雷伊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焊点:"这个滤波电容接法挺别致。"他说着掏出镀金放大镜,镜片上映出王科宝诧异的脸——这老外竟是个行家。
三人转到电视机展区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二十寸彩电正在播放《大闹天宫》,孙悟空的金箍棒搅得东海龙宫水波荡漾。穿的确良衬衫的厂方代表忙不迭介绍:"这是最新款,采用日立显像管"话音未落,雷伊突然掏出瑞士军刀就要拆后盖,吓得工作人员直摆手。
"雷伊先生对显像管涂层有兴趣?"王科宝及时打圆场。伯格笑着掏出手帕包着的公章:"签合同吧,先订五十台。"厂方代表手抖得差点摔了钢笔,王科宝瞥见合同上"外汇结算"的字样在日光灯下泛着油墨光。
转到洽谈区时,穿中山装的服务员端来三杯凉茶。搪瓷杯沿还沾着上午的茶垢,伯格盯着漂浮的茉莉花直皱眉。王科宝从裤兜摸出个铝制糖盒:"尝尝这个,陈皮丹。"深褐色的药丸在掌心滚动,雷伊捏起一颗对着光端详:"像火星探测器拍的陨石。"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集成电路上。王科宝用茶匙蘸水在桌面画起线路图:"按摩尔定律,十八个月性能翻倍"水痕在红漆桌面蜿蜒成河网,雷伊的蓝眼睛突然亮得像示波器的光点:"你知道仙童半导体最新研发的"他说到专业术语时舌头打结,急得直拍大腿。
伯格掏出镀金烟盒点燃雪茄,烟雾缭绕中突然问:"科宝,你家有人在通用电气?"王科宝正往笔记本上誊写雷伊说的技术参数,钢笔尖在"光刻精度"四个字上顿了顿:"我父亲是拖拉机厂的,不过"他抬头看见展馆穹顶纵横交错的钢架,"不过我相信咱们国家迟早能有自己的光刻机。
这话说得太满,连他自己都心虚。记忆里九十年代参观上海微电子时的场景突然浮现——那些裹着防尘服的工程师,隔着玻璃窗像在无菌室培育幼苗。雷伊却认真地点点头,从鳄鱼皮钱包里抽出烫金名片:"保持联系,也许二十年后"
王科宝接过名片时,发现背面用钢笔添了行小字:加州帕罗奥图市橡树街147号。这个地址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后来成为硅谷心脏的所在,此刻还只是片橙子园。
送走两位外宾已是日头西斜。王科宝揉着酸胀的小腿往休息区走,忽然听见竹器展台传来争执。罗锦绣正手舞足蹈比划着团扇,眼镜滑到鼻尖都顾不上扶。她对面的白人老头举着把湘妃竹扇骨,急得直跺脚:"no!thisisnohatiwant!"
"让我试试。"王科宝挤进展台,檀木香混着竹屑味扑面而来。他接过团扇轻轻一转,象牙扇柄上的雕花在夕阳下流转生辉:"这是唐代仕女用的月牙团扇,您看这双面绣的嫦娥奔月"说着用指甲挑起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苏绣里的盘金绣,现在会这手艺的不超过十人。"
老头激动得山羊胡直颤,掏出放大镜贴上去看。陈丽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深蓝涤纶西装沾着竹屑:"同志,这单子我们外贸公司接定了。"她说话时胸前的"广交会工作证"晃来晃去,照片上的齐耳短发比现在年轻十岁不止。
谈判桌上,王科宝发现老头的合同章刻着"波士顿美术馆"的拉丁文徽标。。罗锦绣慌慌张张去找新纸,帆布鞋在打蜡地板上打出溜滑。
签完合同已是华灯初上。王科宝靠着展台啃冷馒头时,罗锦绣拎着网兜凑过来:"我妈包的鲜虾饺,尝尝?"透明塑料袋里凝着水珠,隔着塑料都能闻到韭菜香。他刚要道谢,就听见赵嘉敏在机械展区喊他:"科宝!来帮忙抬下样品!"
两台人力叉车正往卡车上装机床部件。王科宝抓住钢索时,掌心被毛刺划了道血口。赵嘉敏掏出手帕给他包扎,浅蓝格子棉帕上绣着朵小雏菊。"你手真巧。"王科宝没话找话。赵嘉敏耳尖泛红:"跟我妈学的,她说"话没说完被卡车鸣笛打断。
回到宿舍已是月上中天。王科宝摸出裤兜里的两罐可乐,铝罐被体温焐得发烫。下铺的张松鼾声如雷,军装外套搭在椅背晃悠。他轻手轻脚爬上铁架床,从枕头下掏出个铁皮糖盒——里面整齐码着今天收到的名片,最上面那张印着爱群大厦的烫金字。
窗外突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铁轨震颤顺着墙缝爬进来。王科宝想起白天雷伊说的"光刻胶配方",在笔记本上划拉了几笔,终究敌不过困意。月光从铁栅栏窗斜射进来,照见糖盒里静静躺着的陈皮丹,像一粒粒封存的时光胶囊。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杨时军在走廊背单词:"tegratedcircuit集成电路"塑料拖鞋拍打水泥地的节奏,渐渐与记忆里机床的轰鸣重合。不知哪个宿舍传来邓丽君的《甜蜜蜜》,歌声混着夏虫啁啾,在1982年的夏夜里酿成粘稠的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