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举起手里卷成筒状的书本，挡在赵嘉敏额前。九月底的太阳依旧毒辣，柏油马路晒得发软，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鞋印。他后背上那件的确良衬衫已经湿透，紧贴着脊梁骨，风一吹凉飕飕的。
"建筑系真选对了，你最近笑纹都比以前明显。"他说话时鼻尖上的汗珠滚下来，在水泥地上砸出个小圆点。
赵嘉敏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珍珠耳钉："这都国庆前了，太阳怎么还这么毒？"她手里那本《建筑空间组合论》包着牛皮纸书皮，边角磨得起了毛边。
前面路口飘来烤红薯的焦香，裹着热浪往人鼻子里钻。王科宝扯了扯黏在胸口的衣料："等过些日子"话没说完就被蝉鸣打断。树荫下的老大爷摇着蒲扇，收音机里正放《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再过些日子，"赵嘉敏忽然狡黠一笑，"太阳还是这么毒呢。"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月牙形的阴影，手里书本扇起的气流带着茉莉花胰子香。
街角冷饮店的冰柜嗡嗡作响，王科宝摸出两分钱钢镚："要不前面公园坐会儿？"他指着路牌下斑驳的"东山湖公园"字样，铁栏杆上爬满蔫头耷脑的牵牛花。
"直接回学校吧。"赵嘉敏把书抱在胸前，"这书里讲的中庭采光设计太有意思了。她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塑料凉鞋踩碎几片泡桐落叶，发出脆响。
22路公交站台的铁皮顶棚晒得烫手。等车间隙，王科宝盯着站牌上的红漆字迹发呆。去年这时候他还在岛上跟着父亲修渔船，海风湿咸的气味仿佛还粘在鼻腔里。忽然肩膀被戳了一下，赵嘉敏递过来块薄荷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
车厢里飘着樟脑丸和汗酸味。两人各占一个靠窗的蓝色人造革座椅，风从铁栅栏缝隙灌进来，掀起赵嘉敏的雪纺衬衫领口。王科宝慌忙扭头看窗外，街边音像店里传来邓丽君的《甜蜜蜜》，混着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
回到工学院东区已是下午三点。王科宝目送赵嘉敏拐进建筑系灰扑扑的教学楼，自己踩着林荫道的碎光斑往宿舍走。梧桐树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浅黄木质，蚂蚁排着队往上爬。
推开202宿舍的铁门，陈西正趴在双层床上看《射雕英雄传》，听见动静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来："老王你可算回来了！"他光脚踩在水泥地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桃酥。
杨时军从蚊帐里探出头，眼镜腿缠着白胶布："快快快，你上回说的《书剑恩仇录》呢？"他床头的三洋牌收音机正在播单田芳的评书，音量拧到最大。
王科宝刚把布包里的书掏出来，陈西就饿虎扑食般抢走最上面那本。文元义慢半拍没抢到，急得直拍铁架床："老杨你倒是分我一本啊！"他手里那本《七剑下天山》封面上印着"梁羽生新著"，仔细看才发现"新"字是后来贴上去的。
"小蚊子你拿的是第二部，"王科宝把被扯变形的书角抚平，"要不先看《萍踪侠影》？"话没说完陈西已经盘腿坐在他床铺上，书页翻得哗哗响："香香公主出场这段绝了！"
杨时军突然拍大腿："你们看这段！"他指着书里夹着的烟盒纸，上面抄着《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给赵敏画眉的段落。墨水晕染的字迹旁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刀剑，显然是上课走神时的杰作。
窗外的广播体操音乐停了，文元义捧着书叹气："现在租书店尽是些"金童""全庸"的冒牌货。"他说起上周在状元坊书摊的遭遇，老板硬把《寒剑孤星》说成是金庸新作，结果翻开全是错别字。
王科宝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躺着台自组装的矿石收音机。陈西见状连忙举手："别鼓捣你那些二极管了，快说说香港那边现在流行什么武侠片？"他学着李小龙"啊哒"一声，差点踢翻搪瓷脸盆。
傍晚的食堂飘出炝锅的葱香味。202宿舍集体出动时，夕阳把晾衣绳上的军绿色床单染成橘红色。舞厅门口贴着海报，"国庆联谊舞会"几个美术字底下画着穿喇叭裤的男女剪影。
陈西在更衣室换上借来的藏青西装，领带打得像红领巾。他对着窗玻璃练习华尔兹旋转，皮鞋后跟在地面蹭出两道黑印。杨时军蹲在墙角给白球鞋涂粉笔，文元义则抱着《交谊舞入门》临时抱佛脚。
舞厅里吊着的彩纸灯笼忽明忽暗。当《青年圆舞曲》响起时，陈西一个箭步冲上去邀请穿碎花裙的女生。可惜他错估了旋转力度，两人撞翻饮料桌，橘子汽水泼湿了半面墙的"五讲四美"宣传画。
王科宝缩在角落吃绿豆冰棍，看杨时军同手同脚地跳探戈。忽然有人拍他肩膀，赵嘉敏抱着琴盒站在逆光里："张老师说彩排提前了。"
大礼堂后台堆满演出道具。赵嘉敏打开褪色的枣红琴盒，松香粉末在夕阳里纷飞如金粉。程小慧对着镜子往腮帮子扑痱子粉，桃红色的舞蹈服腰间缀着亮片，一动就叮铃哐啷响。
"王班长快来帮个忙！"程小慧举着断了带子的舞鞋，"用你的无线电技术想想办法啊！"她鼻尖沁着汗珠，发际线粘着几缕假睫毛胶。
王科宝从工具包翻出铜丝和尖嘴钳，三下五除二修好搭扣。程小慧转着圈试鞋，裙摆扫倒立在墙角的定音鼓。咚的一声闷响，吓得正在默词的张春花把《红梅赞》歌词唱串了调。
潘锦城蹲在幕布后练笛子，《扬鞭催马运粮忙》的旋律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他脚边散落着啃剩的烧饼，油纸上的芝麻粒粘在笛膜上，吹出来的音调都带着股葱花味。
当赵嘉敏提着琴盒走向舞台时，追光灯在她白纱裙上晕出光圈。王科宝注意到她悄悄把腕表摘下来塞进口袋——表面有道裂纹，是上回帮他调试收音机时磕到的。
琴弓触弦的瞬间，礼堂顶棚的积灰簌簌落下。赵嘉敏微垂着头，马尾辫梢随着揉弦动作轻轻晃动。某个高音段落，她突然抬眸望向侧幕，王科宝正蹲在配电箱旁朝她竖大拇指。
程小慧候场时紧张得直啃指甲，把画好的舞台妆啃出个月牙缺口。赵嘉敏下台后往她手心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纸在昏暗后台折射出彩虹光斑："就当底下全是冬瓜。"
轮到王科宝上台时，他吉他的背带突然崩开。观众席响起窃笑，却见他单手扶住琴箱，脚尖勾起备用背带灵巧地甩上肩头。即兴改编的《梁祝》前奏响起时，连嗑瓜子的学生会干部都忘了吐壳。
散场后，赵嘉敏在更衣室发现琴盒里多了包话梅糖。糖纸里夹着张电路图纸，背面用红蓝铅笔写着："下回给你装个拾音器，站在珠江边都能听见琴声。"她对着镜子抿嘴笑，腮红在灯光下像晚霞染过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