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飘着,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赵嘉敏把伞往王科宝那边偏了偏,忽然注意到他军绿色帆布包侧袋里露出的茶叶罐子,"你也爱喝英德红茶啊?我们南方人夏天都喝凉茶祛湿,红茶容易上火呢。"
"我这糙皮厚肉的怕什么?"王科宝腾出拎着搪瓷饭盒的手,拍了拍自己晒成小麦色的脸颊,"去年荔枝丰收季,我蹲在果园里现摘现吃,一天啃三斤都不带冒痘的。"
赵嘉敏噗嗤笑出声,白底碎花的伞面跟着晃了晃,积水顺着伞骨滑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难怪你脸上总泛油光,敢情是火气都憋在皮层底下发不出来。"她鼻尖那颗小雀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沾了露水的野莓。
王科宝噎了一下,军挎包里的搪瓷缸子撞得叮当响。两人间的沉默被雨声填满,却意外地不显尴尬。赵嘉敏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混着雨水浸润的青草味,让王科宝想起老家后山的竹林。他偷眼瞧见姑娘透明塑料凉鞋里的脚趾冻得泛红,在积水中蜷缩着像粉嫩的贝肉。
东八宿舍灰扑扑的砖墙在雨幕中浮现时,王科宝突然停住脚步。伞檐的水帘外,晾衣绳上挂着的碎花床单正往下滴水,把楼下冬青丛砸得东倒西歪。"你那还有备用伞吗?"他转头时,发现赵嘉敏发梢沾了片银杏叶,金灿灿的像别了枚发卡。
"有两把呢,蓝格子的是我舅舅从上海捎来的,红底白点的原本是单芳的。"赵嘉敏踮脚躲开屋檐垂下的水帘,塑料凉鞋啪嗒踩进小水洼,"今晚图书馆见?"她说话时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眨眼时扑簌簌往下落。
王科宝把伞柄往她手里塞,军绿色胶鞋碾过湿漉漉的梧桐叶:"七点整,我们宿舍那群饿死鬼肯定踩着饭点来。"他望着姑娘蹦跳着上台阶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浅蓝裙摆沾了块泥渍,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梅。
雨幕里传来季松香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陈西借出的黑布伞太小,两个姑娘不得不紧挨着走。季松香橘红色的确良衬衫湿了半边,布料贴在背上透出肉色。她身边戴眼镜的女生把帆布书包顶在头上,镜片蒙着雾气像个盲人。
"王同学!"季松香老远就挥动伞骨,伞面翻起的水花淋了过路男生满头。那男生正要发作,抬头看见王科宝胳膊上别着的三道杠,骂骂咧咧地走了。季松香把滴水的伞塞给王科宝时,塑料凉鞋带突然崩开,她单脚蹦着去捡,活像只落汤的鹌鹑。
食堂门口的伞架歪歪斜斜,五颜六色的伞面淌成小溪。王科宝踩着水洼往里冲,胶鞋底在瓷砖上蹭出吱呀怪响。打饭窗口飘出炸带鱼的焦香,陈西在后排拼命挥手,军用水壶在长椅上磕出咚咚声。
"人接着了?"陈西往嘴里塞狮子头,酱汁顺着下巴滴到白背心上。他面前摆着三个空碗,蒜蓉菜心的汤汁都被舔得干干净净。杨时军正拿筷子尖挑着饭粒,突然被文元义捅了下手肘——张春花抱着登记簿从后厨转出来,藏蓝裤腿上沾着面粉。
王科宝扒完最后一口饭,搪瓷勺刮碗底的动静像拉二胡。水槽边挤满涮饭盒的学生,肥皂沫顺着排水口打转。窗外飘来湿漉漉的广播声,夹杂着港城电台断断续续的英语新闻。有人抱怨台风要来了,立即被呛声:"昨儿谭副会长还说这是人工降雨呢!"
回宿舍路上,王科宝的大黑伞被风吹得翻了个面。路过小卖部时,他盯着货架上金灿灿的油炸方便面咽口水——这玩意儿现在要粮票才能买,听说广交会上老外都拿它当宝贝。文元义突然撞他肩膀:"看!三花猫又在偷吃!"
两只肥猫蹲在宣传栏下撕扯塑料袋,油亮的皮毛沾满雨水。王科宝想起赵嘉敏裹着蜗牛的手帕,那抹浅蓝在灰扑扑的砖墙上格外扎眼。杨时军突然怪叫:"班长你傻乐啥呢?"这才发现自己的伞早收了,雨水正顺着板寸往下淌。
下午的教室弥漫着霉味。张春花踮脚写板书时,粉笔头断了三次,最后那笔"国庆汇演"的"演"字活像条扭动的蚯蚓。王科宝第一个举手:"我报吉他弹唱,《梁祝》全本!"后排传来陈西的惊呼:"你那破吉他不是挂墙上当装饰的吗?"
"装饰个屁!上回半夜谁在厕所练《军港之夜》来着?"王科宝踹了脚前桌的凳子腿,铁皮铅笔盒咣当掉在地上。体育委员王小强凑过来时,运动服领口还别着铜哨子:"文艺委员你唱啥?要不咱俩整个男女对唱?"
张春花往墙角缩了缩,浅灰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我我独唱《红梅赞》。"她登记簿上的钢笔水突然晕开,把"王科宝"三个字染成蓝蘑菇。潘锦城在后排摆弄笛子,试音时吹出个破音,惊飞了窗外打盹的麻雀。
放学铃响时,积雨云裂开道缝。王科宝把饭袋拴在书包带上,帆布面被油渍浸出地图纹样。陈西边跑边系鞋带,差点被走廊的簸箕绊个狗啃泥。杨时军的胶鞋在积水里踩出噗嗤声,像台老式拖拉机。
食堂玻璃窗蒙着水汽,隐约可见打饭阿姨挥舞的铁勺。王科宝抢到靠窗位置时,不锈钢餐盘里的狮子头还冒着热气。陈西往菜汤里泡饭,油花在汤面上聚成金色月牙。文元义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单芳要把程小慧换到她们宿舍"
"换呗,反正赵同学屋里有空床。"王科宝咬开狮子头,肉汁溅到杨时军眼镜片上。杨时军正要发作,突然瞥见赵嘉敏她们出现在门口。程小慧的碎花裙摆卡在门缝里,季松香正踮脚帮她拽,活像两只扑棱的花蝴蝶。
暮色渐浓时,图书馆的日光灯管次第亮起。王科宝在工具书区找到赵嘉敏,她正踮脚够最上层的《许国璋英语》,浅蓝裙摆扫过书架积灰。程小慧突然从哲学区探出头:"嘉敏姐!这边有本《简爱》原版!"
季松香蹲在过道里抄单词,铅笔头在草稿纸上磨出沙沙声。陈西凑过去看热闹,被她的橡皮砸中脑门:"偷看女生笔记要长针眼!"杨时军躲在报刊架后练发音,把"library"念成"来不瑞",逗得文元义憋笑憋出眼泪。
九点整,闭馆铃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王科宝收拾书包时摸到块薄荷糖,糖纸折成千纸鹤,翅膀上还画着笑脸。赵嘉敏正在帮程小慧编辫子,发绳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经过宣传栏时,夜风掀起湿漉漉的海报,露出半截"国庆汇演报名处"的红字。
回宿舍的路上,王科宝踩到只蜗牛,贝壳碎裂的脆响让他想起赵嘉敏的手帕。陈西突然指着树丛:"快看!三花猫生崽了!"四只湿漉漉的小猫挤在纸箱里,旁边摆着半碗猫粮。文元义推推眼镜:"准是谭副会长偷偷喂的。"
熄灯前,王科宝躺在床上拨弄吉他弦。月光从铁架床栏杆间漏进来,在墙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下铺传来杨时军的梦话:"丝绸不是死臭"陈西在厕所哼《军港之夜》,跑调跑到爪哇国。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芭蕉叶上像无数小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