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站在讲台上,手里的讲稿早被汗水洇湿了边角。头顶的吊扇嘎吱嘎吱转着,把粉笔灰扬得到处都是。他瞥见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赵嘉敏正用钢笔帽戳着下巴,蓝布衫的领口别着枚银色蝴蝶胸针,在阳光底下忽闪忽闪的。
"咱们工科生不能光会做题!"王科宝突然把讲稿拍在讲台上,粉笔灰噗地溅起来。后排打瞌睡的男生吓得一激灵,军绿胶鞋蹭着水泥地发出刺啦响。侯学长在台下冲他挤眼睛,腕子上的上海表反光照在他脸上,晃得他差点笑场。
徐老师原本跷着二郎腿喝茶,这会儿慢慢坐直了身子。搪瓷缸子搁在膝盖上,里头的茶叶梗打着旋儿。王科宝看见老徐扶了扶掉漆的眼镜框,镜片后头那双总眯着的三角眼突然睁得溜圆。
"就说去年咱们系实验室那台示波器,"王科宝伸手比划了个大圆,"苏联产的,比咱们食堂蒸馒头的笼屉还大。可人家美国佬现在"他突然卡了壳,余光瞥见赵嘉敏正往笔记本上抄他刚写的傅里叶公式,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的春雨。
季松香捅了捅赵嘉敏的胳膊肘,作业本上立刻拖出条蚯蚓似的蓝线。"他说的那个什么离散离散啥的?"季松香压着嗓子问,鼻尖上沁着汗珠。赵嘉敏没抬头,左手在桌底下比划了个π的手势,腕子上的红头绳松了半截。
单芳在后排咔嚓咔嚓嗑瓜子,突然伸长脖子插话:"你们跟这书呆子很熟?"她新烫的卷发像顶黑毛线帽子,发梢扫过前座男生的后颈,惹得人家直缩脖子。季松香抓起橡皮往她那边扔,正砸在谭嘉良送的精装《拜伦诗集》上,溅起一撮瓜子壳。
台上王科宝已经讲到电磁场理论在收音机改装中的应用。他顺手抄起讲台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电路图。粉笔灰扑簌簌落在前排女生的麻花辫上,像撒了层霜。赵嘉敏突然抬头,正撞上他偷瞄过来的眼神,慌得钢笔帽骨碌碌滚到过道里。
"所以这个可变电容"王科宝弯腰捡笔帽的工夫,看见自己球鞋前头又开胶了。上周爬树摘桑葚被树枝勾破的口子,这会儿张着嘴冲他笑。他忽然想起开学那天从树上摔下来的糗样,耳朵尖腾地烧起来。
侯学长在台下急得直跺脚,腕表秒针都快转出火星子了。王科宝这才发现早超时了,赶紧收尾:"总之咱们得自己捣鼓点新玩意!"最后一嗓子没收住,震得话筒滋啦响,后排打盹的教导主任一哆嗦,茶渍在中山装上洇开片地图。
徐老师带头鼓掌,指关节敲在搪瓷缸子上当当响。赵嘉敏把抄满公式的笔记本合上,发现封皮沾了片梧桐叶,叶脉里还嵌着粉笔灰。季松香凑过来咬耳朵:"晚上去琴房对对答案?"说话间瞥见单芳正往这边翻白眼,鼻孔里哼出的气把刘海都吹歪了。
散场时人流像泄洪的渠水,王科宝拎着木头凳子往宿舍冲。塑料凉鞋带子突然崩断,他金鸡独立蹦跶着去捡,差点撞翻走廊拐角的痰盂。陈西在后头笑得直打嗝,怀里抱着的《无线电基础》哗啦啦掉页,雪片似的铺了半条走廊。
"宝哥!"文元义从厕所窜出来,裤腰上别的钥匙串叮当乱响,"食堂今天有红烧肉!"他运动裤松紧带坏了,跑起来露出半截印着牡丹花的红裤衩。杨时军抱着搪瓷饭盆跟在后头,盆底"先进生产者"的红字被蹭得只剩个"先"字。
三人冲进食堂时,打饭窗口已经排起长龙。王科宝眼尖瞅见赵嘉敏她们在队尾晃悠,月白色的确良衬衫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这儿有空!"他胳膊举得老高,差点打翻旁边男生的酸梅汤。陈西被挤得贴在玻璃橱窗上,脸压成张烙饼,瞧见里头摞着的糖三角直咽口水。
季松香拽着赵嘉敏往前挪,蓝布鞋差点被踩掉后跟。单芳缀在最后头,新买的塑料凉鞋踩到菜汤,滑出个标准的芭蕾舞步。"装什么大尾巴狼。"她盯着王科宝的后脑勺嘀咕,从兜里摸出个小圆镜照刘海——早上抹的头油这会儿结成绺,活像挂了串黑葡萄。
王科宝跟陈西换了位置,往后挪时撞上拎着暖水瓶的潘锦城。少年怀里揣着个油纸包,炸油条的香气直往外冒。"借过。"潘锦城梗着脖子,人造革书包带子勒进肩膀肉里。王科宝瞥见他腕子上的电子表显示11:57,表盘裂了道缝,像条歪嘴的蜈蚣。
打饭阿姨的铝勺敲得饭盆当当响:"后面的别挤!"赵嘉敏要了份清炒莴笋,碧绿的菜叶上淋着明油。季松香盯着红烧肉直咽口水,最后还是点了豆腐烩白菜。轮到单芳时,她特意捋了捋卷发:"师傅,多浇点肉汤行吗?"眼角余光瞥向隔壁窗口的谭嘉良,那人正跟学生会干部说笑,腕上的上海表晃得她眼花。
找座位时出了幺蛾子。赵嘉敏刚坐下,周围三张桌子瞬间清空,男生们捧着饭盆作鸟兽散。文元义一屁股坐在她斜对面,军绿胶鞋蹭着水泥地吱扭响:"姐姐们这桌风水真好,凉快!"他饭盆里堆着三个糖三角,红糖汁顺着盆边往下淌。
王科宝扒拉着蒜薹炒肉,听见季松香隔着过道问:"那些公式真是你自个儿琢磨的?"他筷子尖上的肉片啪嗒掉进汤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瞎琢磨呗,"他拿勺搅着紫菜汤,"晚上熄灯后趴被窝打手电算的。"
赵嘉敏突然扑哧笑出声,米粒呛进气管咳得满脸通红。季松香忙给她拍背,瞥见她耳后根红得像染了凤仙花汁。单芳嚼着馒头冷笑:"有些人就会耍嘴皮子。"话没说完被文元义打断:"宝哥上回改装的收音机能收六个台呢!"
杨时军正啃着烧饼,突然举着半拉饼子插话:"昨儿半夜还收到台湾那边的电台!"这话吓得陈西一哆嗦,辣椒油滴在的确良衬衫上,洇出个油汪汪的月亮。王科宝在桌底下踹他,却踢翻了赵嘉敏的热水瓶。软木塞蹦起来老高,在过道里骨碌碌滚远。
"对不住对不住!"王科宝猫腰去捡,脑袋咣当撞上桌板。抬头时正看见赵嘉敏探身过来,发梢扫过他手背,痒酥酥的像过了道微电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松香味,混着食堂的油烟味,莫名让他想起老家的柴火灶。
单芳翻着白眼掏出手帕擦桌子——刚才暖水瓶炸开时溅的水弄湿了她的《拜伦诗集》。谭嘉良送的书签掉出来,是片压干的香山红叶,叶脉上还写着"风华正茂"四个钢笔字。她突然站起身:"我吃好了。"高跟鞋哒哒踩着水渍往门口走,差点撞上端着鸡蛋汤的潘锦城。
午后太阳毒得很,水泥地泛着白晃晃的光。王科宝拎着收音机往宿舍楼蹭,后脖颈晒得刺痒。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是老徐借他的,外壳裂了道缝,用橡皮膏粘着,活像长了条蜈蚣疤。陈西在后头哼唧:"宝哥咱快点儿,床板都要晒化了。"
路过琴房时听见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跑调跑得山路十八弯。王科宝踮脚从气窗张望,看见赵嘉敏对着谱架皱眉,琴弓上松香粉簌簌往下掉。季松香在钢琴边啃苹果,果核准确投入墙角的簸箕,砸出个叮当响。
"看啥呢?"文元义凑过来,钥匙串哗啦撞在窗框上。里头琴声戛然而止,赵嘉敏转头时辫梢扫过窗台积灰,扬起一小片金粉似的阳光。王科宝拽着文元义就跑,塑料凉鞋啪嗒啪嗒拍着地面,惊飞了槐树上的知了。
宿舍里吊着块湿毛巾,杨时军四仰八叉瘫在床上打呼噜。陈西把改装到一半的收音机藏在床底下,可变电容的线头还呲在外头。王科宝摸出兜里的电路图铺在枕头上,钢笔水晕染的公式旁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二极管,乍看像颗咧嘴笑的脑袋。
傍晚时分起了风,晾在走廊的工字背心飘得像面投降的白旗。王科宝蹲在水房刷饭盆,听见隔壁女寝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赵嘉敏在练《彩云追月》,总在第三个音节上打磕绊。他跟着哼调子,肥皂泡沾了满脸。
突然整栋楼响起欢呼,陈西光着膀子从宿舍冲出来:"宝哥!收到香港台了!"他举着的收音机里飘出邓丽君甜腻的嗓音,混着滋滋电流声。对门体育系的猛拍床板:"关了啊!还让不让人听新闻联播!"
王科宝窜回屋时,老徐正站在他床前抖搂电路图。电烙铁在搪瓷缸里冒着青烟,松香味混着汗酸味直冲脑门。"能耐了啊?"老徐抖着图纸笑,"傅里叶变换都敢往开学演讲里塞。"突然伸手扒拉他耳朵:"这招声东击西跟谁学的?"
晚自习铃响时,王科宝猫在工具房改电路。缝塞进来,128√e980的公式旁画着个小提琴。他把纸条折成纸飞机,哈了口气掷出窗外。夜风裹着飞机打了个旋儿,正落在琴房窗台上,惊得赵嘉敏差点摔了松香盒。
月光爬上床架时,王科宝在蚊帐里画新电路。手电筒光照出满墙奖状阴影,陈西的呼噜声里夹杂着"可变电容"的梦话。杨时军突然诈尸般坐起来:"宝哥!明早帮我占个座!"他翻身时带落了枕边的《电工手册》,书页里飘出张压扁的糖纸,是赵嘉敏白天给的大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