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从晌午吃到太阳西斜，王科宝端着摞成小山的碗盘往厨房走，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踩在水泥地上。厨房窗台上摆着半瓶红星二锅头，阳光穿过酒瓶在墙上投出琥珀色的光斑。老许靠在藤椅上打呼噜，手里还攥着半截烟屁股，烟灰落在藏蓝色工装裤上，烫出几个小洞。
王科宝把碗盘浸在搪瓷盆里，井水凉得他直缩脖子。肥皂沫在指缝间咕嘟冒泡，忽然听见老许在堂屋嚷嚷："小王啊，甭收拾了！"他探出头，看见几个老哥横七竖八歪在竹椅上，茶缸里的龙井早就泡成了酱油色。
回学校的路上，梧桐树的影子拖得老长。王科宝蹬着二八杠自行车，车筐里塞着老许送的旧收音机，天线支棱出来晃悠晃悠。路过东湖时，瞧见几个光屁股小孩在岸边摸螺蛳，水花溅到他裤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泥印子。
宿舍楼水管子前挤满了光膀子男生，肥皂味混着汗酸味直冲脑门。王科宝拎着铁皮桶挤进去，凉水浇在身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隔壁宿舍的杨时军正拿毛巾搓背，背上红彤彤一片像是被人抽了鞭子。
换上新浆洗的白背心，王科宝四仰八叉躺在上铺。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吱呀转着，吹得演讲稿哗啦啦响。他把稿纸折成纸飞机，瞄着门后的脸盆架试了试准头——纸飞机撞在文元义挂在床头的红裤衩上，飘飘悠悠栽进搪瓷脸盆里。
暮色染红窗棂时，楼下突然炸响破锣似的嗓门："宝哥！开饭喽！"王科宝一骨碌爬起来，蚊帐钩子扯掉他几根头发。常四妹杵在门口像尊黑铁塔，汗津津的篮球背心贴在后背上，隐约能看见个破洞，活像被人戳了个枪眼。
"你这屋也太素净了！"陈有志腆着肚子在屋里转悠，手指头蹭过书架直咂嘴，"连本《大众电影》都没有？"他军绿胶鞋上沾着泥，每走一步就在水泥地上印个梅花印。王科宝抓起饭袋往外冲，三接头皮鞋在楼梯间敲出急雨般的声响。
食堂打饭窗口排起长龙，红烧肉的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常四妹抢着付了饭票，铝制饭票夹子在他粗粝的手掌里哗啦作响。王科宝要了份西红柿炒蛋，金黄的蛋花裹着红艳艳的番茄，汤汁在米饭上洇出个太阳图案。
"明儿早起跑步？"陈有志把肥肉挑到饭盆边上，"我这身膘可经不起折腾。"他说话时双层下巴直颤悠，的确良衬衫第三颗扣子绷得紧紧的。常四妹突然红了耳根，舀汤的铝勺磕在盆沿上当啷响："我就是就是觉着晨练对身体好。"
暮色里飘来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广播站开始放《乡恋》。王科宝瞧着常四妹把青椒肉丝里的肥肉挑得干干净净，突然想起季松香吃面时总要把葱花撇出去。食堂吊灯投下的光晕里，常四妹古铜色的胳膊上还粘着片香菜叶。
回宿舍路上，路灯啪地亮起来，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文元义趿拉着塑料拖鞋从澡堂回来，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王科宝摸出钥匙串，黄铜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三圈才咔嗒弹开。
陈西正趴在桌上抄笔记，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游走。台灯罩缺了个角，在墙上投出个狗啃似的影子。王科宝蹲下身点蚊香，火柴划亮的瞬间，瞧见床底下藏着个铁皮盒子，露出半截电阻丝——那是他偷偷组装的矿石收音机。
《无线电基础》摊在膝头，油墨味混着蚊香味往鼻子里钻。王科宝读到"超外差式接收机"时，窗外突然飘来女生的说笑声。他掀起窗帘一角，看见赵嘉敏抱着琴谱往琴房走，月光把她马尾辫染成了银白色。
熄灯哨响起的瞬间，杨时军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不能吃不能"梦话说得含含糊糊，口水在枕巾上洇出个地图。王科宝摸黑去厕所，月光把走廊的痰盂照得惨白。回来时听见文元义在磨牙，咯吱咯吱像在嚼核桃。
后半夜起了风，蚊帐被吹得鼓成个白灯笼。王科宝梦见老许在院子里打形意拳，枯叶围着青布鞋打旋儿。忽然画面跳到东湖边，常四妹光着膀子追自行车，破背心在风里飘成面投降的白旗。
天还没大亮，王科宝就被楼下的口哨声吵醒。常四妹杵在晨雾里像截黑木桩，崭新的回力鞋白得晃眼。篮球背心倒是补好了，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我娘连夜缝的。"常四妹扯着衣角嘟囔，古铜色皮肤泛着层油光。
东湖边的芦苇丛里，露珠在蛛网上串成水晶帘。王科宝故意放慢脚步，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季松香鹅黄的运动衫在雾里时隐时现，马尾辫上别着的蝴蝶发卡扑棱翅膀。常四妹突然同手同脚，军用水壶在屁股后头咣当乱响。
"常师兄！"季松香脆生生喊了句，惊飞了荷叶上的翠鸟。常四妹原地打了个趔趄，差点栽进湖里。他手忙脚乱扶正水壶，结结巴巴道："季、季同学也晨练啊"汗珠子顺着喉结往下滚，在锁骨窝里积成个小水洼。
赵嘉敏慢悠悠跟在后面，浅蓝运动裤的松紧带坏了，裤脚扫着地上的蒲公英。王科宝瞧见她腕子上戴着条红头绳，跟那天下雨借伞时系在伞骨上的一模一样。晨风掠过湖面，带着水腥味的凉意钻进他运动衫的破洞。
食堂开饭的铃声飘过来时，常四妹正蹲在柳树下系鞋带。他粗壮的手指头跟白鞋带较劲，活像狗熊摆弄绣花针。季松香噗嗤笑出声，从兜里掏出块蓝格子手帕："用这个擦擦汗吧。"手帕角上绣着朵小雏菊，针脚比常四妹的补丁整齐多了。
回宿舍的路上，常四妹把运动衫嗅了又嗅，咧着嘴傻笑："有雪花膏的香味儿。"王科宝翻了个白眼，胸口却莫名突突跳。路过宣传栏时，他瞥见开学典礼的海报，自己的名字印在"新生代表"后头，宋体字比旁人粗了一圈。
澡堂的热水忽冷忽热，王科宝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宿舍跑。白衬衫晾在窗台上滴着水，在地上汇成个小水洼。杨时军四仰八叉瘫在床上，呼噜声里夹杂着"肉包子"的梦话。陈西对着小圆镜挤青春痘，棉签蘸的红药水像在脸上盖邮戳。
开学典礼的会场飘着红绸带，长桌上的话筒裹着红绒布。王科宝猫腰钻进人群，听见前排女生在传纸条。蓝墨水的字迹被折成纸飞机，撞在教导主任锃亮的脑门上。侯义昭攥着演讲稿的手直哆嗦，稿纸边角被汗浸得卷了起来。
"当底下都是土豆！"王科宝凑过去支招。侯义昭闭着眼念叨三遍"地瓜"，上台开口就是"各位番薯"，惊得老校长茶缸盖掉在地上叮当响。王科宝憋笑憋出内伤，余光瞧见赵嘉敏肩头直颤，蓝手帕掩着的嘴角翘成月牙儿。
轮到王科宝上台时，他故意把粉笔头弹向谭嘉良。上海表链的反光晃花了眼，差点踩空台阶。讲到移动电话时掏出的二极管在掌心转圈，金属壳折射的彩虹正巧落在赵嘉敏的发卡上。后排男生起哄喊"吹牛"，被他一句"二十年后再瞧"给噎了回去。
散场时人潮推搡着往食堂涌，王科宝的白球鞋被踩成灰老鼠。他护着怀里的旧收音机往宿舍冲，听见琴房飘来跑调的《彩云追月》。赵嘉敏在二楼窗边摆弄琴弓，松香粉簌簌落在王科宝仰起的脸上，呛得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暮色染红晾衣绳时，常四妹抱着补好的背心在宿舍楼前转悠。补丁用的蓝布是从旧裤衩上裁的，针脚密得像蚂蚁搬家。王科宝蹲在台阶上啃西瓜，红瓤子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上聚成个笑眯眯的月亮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