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二刚迈进绿皮车厢就狠拍大腿，裤兜里的钥匙串被震得哗啦响："要命！整条街的烟摊都白逛了！"他后脖颈的汗顺着蓝布衬衫往下淌，在背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王科宝憋着笑往中铺爬，知道这哥们的心思早跟着秦小红飘到餐车去了，哪还记得买烟这种小事。
车厢顶的风扇转得咯吱响，推车叫卖声正从隔壁传来。"瓜子汽水大前门——"这声吆喝比啥都灵，乔老二立马探出半个身子往过道张望，活像饿了三天的猫闻见鱼腥味。王科宝蹬掉解放鞋往铺位一躺，帆布背包里的搪瓷缸硌着后脑勺。中铺常飞两口子睡得正香，他媳妇谢姐的碎花枕巾滑下来半截，在风里扑棱得像只花蝴蝶。
对面中铺的小男孩扒着车窗，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个白印。他妈攥着褪色的蓝布包袱缩在折叠椅上，嘴里嘀嘀咕咕说着方言。王科宝眯眼数着车窗外的电线杆，绿皮车晃悠得人骨头酥，连厕所飘来的尿骚味都成了催眠香。刚要睡着，上铺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常飞光脚往下爬，脚后跟的老茧蹭得铁梯子沙沙响。
乔老二叼着新买的红梅烟回来时，王科宝正被尿憋得在过道转圈。厕所门口排着长队，穿蓝布衫的老头蹲在洗脸池边上啃烧饼，芝麻粒掉进锈迹斑斑的下水道。"头个坑别用！"乔老二吐着烟圈提醒，"早上瞧见乘务员拎着铁钩子捅了半天。"王科宝踮脚绕过滩黄水渍，铁皮门上的插销晃荡得像要散架。
解完手出来，常飞正往小桌板摆青皮梨。谢姐靠着铺位削梨皮，水果刀在指尖转得飞快，削下来的皮连成长长一条螺旋。小男孩眼巴巴盯着水灵灵的梨肉，喉结上下滚动。他妈突然扯了扯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角，方言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蹦出来。王科宝摸出帆布包里的红枣，枣子用旧报纸包着，还沾着老家门前的黄土。
"尝尝这个。"他抓了把红枣塞给男孩。孩子先往他妈嘴里塞了颗最大的，这才把剩下的揣进裤兜，笑得露出豁口的门牙。乔老二凑过来抓枣子，枣核吐得满地乱滚："你这枣子甜得齁嗓子，哪儿倒腾的？"常飞刚要伸手，王宝科赶紧捂紧纸包："后头还三天路程呢！"
暮色漫进车窗时，谢姐突然干呕起来。常飞手忙脚乱翻找晕车药，药片滚到王科宝铺位底下。乔老二第三次看电子表，表盘上的荧光绿数字跳成17：30。他拽着王科宝往餐车挤，过道里飘着泡面味和汗酸味，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
餐车吊灯亮得晃眼，秦小红换了件水红色连衣裙坐在窗边，黑发像匹缎子似的披在肩头。乔老二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帆布鞋差点踢翻服务员手里的铝制托盘。"这儿给科宝坐！红身边一坐，军挎包上的像章在灯下闪着金光。
王科宝接过菜单，油渍斑斑的塑封页上印着"特色小炒肉"。秦小红葱白似的手指在菜单上轻点："再来个宫保鸡丁，花生米要现炸的。"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碰响玻璃杯，惊得乔老二打翻了酱油碟。
"两千？"秦小红杏眼圆睁，筷头上的茭白丝掉进啤酒杯。乔老二仰脖干了半瓶青岛，喉结上下滚动："这趟从广州倒腾电子表，火车站提货那会儿"他突然压低声音，食指在桌布上画了个圈，"公安老张要这个数。"王科宝盯着小炒肉里的红辣椒，想起防空洞里倒卖粮票被抓的街坊。
玻璃窗外掠过几间土坯房，茅草屋顶在暮色里像团乱发。有只乌鸦扑棱棱飞过水塘，惊起圈涟漪。秦小红给王科宝夹了块鸡丁："大学生去羊城可得当心，那边人说话跟鸟叫似的。"她腕间的茉莉香混着炒菜油烟钻进鼻孔，让王科宝想起顾晓然排练时用的雪花膏。
乔老二又要开第三瓶酒，被秦小红按住了手："再喝该误正事了。"她指甲盖上的丹蔻像颗熟透的杨梅，在乔老二手背留下道红印。王科宝知趣地扒拉饭粒，听见常飞在隔壁桌跟人吹牛："当年在文工团，我报幕那嗓门能震碎玻璃"
回车厢时月亮已经爬上车顶，谢姐蜷在中铺啃梨核。小男孩缩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颗红枣。乔老二摸出个鼓囊囊的信封往秦小红包里塞，被她用报纸卷打了手背："当我是啥人了？"报纸上"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标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后半夜王科宝被尿憋醒，发现乔老二蹲在过道抽烟。烟头明灭间，他脖颈上有道新鲜抓痕。常飞鼾声如雷，谢姐的碎花枕巾掉在王科宝脸上，带着股樟脑丸混着梨子味的古怪香气。车窗外闪过零星灯火，像谁撒了把星星在旷野里。
天蒙蒙亮时，列车员开始换票。秦小红在晨雾里跟乔老二告别，高跟鞋踩得月台咔咔响。乔老二扒着车窗喊："下月去你家提亲！"喊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王科宝缩在铺位装睡，听见乔老二把信封撕得粉碎，纸屑像雪片似的飘出车窗。
常飞两口子在中铺窸窸窣窣收拾行李，谢姐的晕车药滚到王科宝脚边。小男孩突然哭闹着要红枣，他妈从包袱底摸出块硬糖才哄住。推车经过时，乔老二买了包最贵的大前门，烟盒上印着金灿灿的天安门。
过长江大桥时，王科宝望见江面漂着几片菜叶，像谁打翻的翡翠镯子。乔老二突然开口："那两千是吹牛的。"他撕开烟盒的手在抖，"其实就挣了八百，还得给老张分四百。"有粒烟丝粘在他下巴上，像颗滑稽的黑痣。
王科宝摸出最后几颗红枣递过去。乔老二嚼着枣核嘟囔："等到了广州，带你去十三行开开眼。"他说这话时盯着窗外，玻璃上反照着秦小红留下的口红印，像朵蔫了的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