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子碾过铁轨接缝处"咯噔"一响，惊醒了趴在行李架上的麻雀。乔老二突然拍着大腿怪叫："操！老子烟瘾犯了！"人造革皮鞋在过道油毡上蹭出两道黑印，军绿挎包滑到手肘处，露出半截印着牡丹花的红绸被面。
王科宝憋着笑把吉他包往床底推了推，塑料凉鞋蹭到中铺垂下来的麻绳。对面苗家小子正趴在窗边数电线杆，脏兮兮的指尖在玻璃上划出歪扭的"正"字。他阿妈攥着蓝蜡染头巾打盹，银项圈上的铃铛随着车身晃动叮当响。
"瓜子香烟桂花糖——"小推车的轱辘碾过接缝处又是"咯噔"一声。乔老二像嗅到肉味的野狗蹿出去，的确良衬衫后背洇着汗渍："来两包翡翠！"他甩出张皱巴巴的大团结，纸币边角还粘着瓜子壳。
王科宝仰面倒在铺位上，帆布枕头里的棉絮结成硬块。顶棚挂着的应急灯罩落满死蛾子，常飞的臭脚从上层床板垂下来，大脚趾戳破袜子露在外头。谢姐突然翻了个身，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扫过王科宝鼻尖，带起股樟脑丸混着尿骚的怪味。
等乔老二叼着烟回来，王科宝已经梦见老家晒谷场。金黄的稻粒突然变成满地弹珠，常飞站在谷堆顶上狞笑。他猛地惊醒，发现上铺垂下半截麻绳，苗家小子倒挂着冲他扮鬼脸，缺了的门牙像个黑窟窿。
"三点一刻！"乔老二按亮电子表，绿荧荧的数字映在油汪汪的脑门上。他趿拉着塑料凉鞋往厕所冲，人造革腰带扣撞在铁床架上"当啷"直响。常飞突然探出脑袋，眼屎糊在三角眼上："大学生，借个火？"
王科宝摸出火柴盒扔过去，盒面上印的凤凰图案早磨花了。谢姐蜷缩在床角咳嗽，痰盂里的秽物泛着可疑的泡沫。苗家小子拽了拽他裤脚，指着窗外掠过的水牛"啊啊"叫唤，腕上银镯子裂了道细纹。
厕所排队的人堵到七号车厢。王科宝踮脚避开地板上黏糊糊的浓痰，洗手池的水龙头"突突"喷着黄水。隔壁坑位传来乔老二的哼唱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突然"哗啦"冲水声盖住了跑调的歌。
常飞啃着梨子回来时，汁水顺着下巴滴到军装前襟。谢姐摸出把生锈的水果刀，刀刃在袖口蹭了蹭，梨皮打着旋儿落在搪瓷缸里。苗家小子咽着口水拽阿妈衣角，妇人枯瘦的手在补丁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半块硬成石头的玉米饼。
"接着！"王科宝从帆布包里抓出把红枣，晒干的红果在掌心滚成玛瑙串。苗家小子先给阿妈塞了颗最大的，银项圈碰在床沿"叮"地轻响。乔老二突然凑过来，络腮胡扎在王科宝耳后："这枣甜！给哥抓把解酒。"
餐车飘来炝锅的香气时，晚霞正把山峦染成酱紫色。秦小红换了件碎花的确良连衣裙，铜哨子塞在领口若隐若现。乔老二盯着她发梢别的塑料蝴蝶卡，喉结上下滚动："红啊，我新置办的宅子带天井"
"嘁！"秦小红把菜单拍得啪啪响，"上回你说倒腾电子表，结果让联防队撵得钻垃圾箱。"她军装外套搭在椅背，露出半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红背心。
王科宝舀了勺宫保鸡丁，花生米在铝饭盒里蹦跳。乔老二咬开啤酒瓶盖，泡沫顺着瓶口往下淌："就那回！老子蹿房越脊的功夫比铁道游击队的还俊"他突然压低声音，"猜猜这趟挣了多少？"
秦小红掰着指头数："二百？"油灯照得她耳垂上的镀金耳环直晃悠。乔老二竖起两根手指头，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圈："后边加个零！"
"两千？！"不锈钢调羹掉进白菜汤里。王科宝赶紧捞起来在裤腿蹭了蹭，搪瓷盆底的牡丹花早褪成了灰白色。穿海魂衫的服务员端着茭白肉丝经过，塑料拖鞋在过道里啪嗒作响。
苗家小子突然扒着餐车门框探头，银镯子卡在门缝里。他阿妈追过来时踉跄了下，蓝布鞋踢翻了墙角的痰盂。秦小红起身要帮忙，乔老二拽住她手腕："别管闲事，乘警马上来查票"
王科宝摸出补票单走过去，列车长的铜哨声突然在背后炸响。苗家妇人攥着衣角往后退，晒伤的脖颈上结着紫痂。男孩突然扯开嗓子嚷："阿爸！阿爸在白云火车站！"普通话混着苗语像在打哑谜。
回程时月亮爬上货架，乔老二哼着小曲往军挎包里塞吃剩的馒头。秦小红把铝饭盒塞给王科宝："带给那孩子。"油渍渗过报纸，在他掌心印出个模糊的"奖"字。
常飞蹲在过道里擦皮鞋，鞋油味儿混着腋臭直冲脑门。谢姐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的血丝让王科宝心头一紧。苗家妇人摸出晒干的菌菇塞给他，菌丝沾在钢笔帽上像团冻僵的蜘蛛。
后半夜飘起细雨，车窗缝隙渗进的雨水在帆布包上洇出地图。王科宝梦见父亲在煤油灯下修怀表，生锈的发条突然崩断。母亲纳鞋底的顶针"叮"地掉进沱江，水面浮起苗家小子缺牙的笑脸。
清晨的雾气压着铁轨爬进车厢。乔老二顶着鸡窝头翻找袜子，印着"上海"字样的尼龙袜破了个洞。秦小红来送行时换了制服，铜哨子在晨光里亮得晃眼："科宝！"她突然往王科宝怀里塞了包东西，"到学校再拆。"
火车进站时惊飞群鸽，苗家小子扁担上的麻袋突然裂开。晒干的菌菇滚得到处都是，常飞故意踩碎两朵牛肝菌。王科宝弯腰去捡，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东西——花衬衫的弹簧刀抵着他脊椎："大学生，山不转水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