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顺手抄起王科宝靠在床边的吉他,琴颈上还沾着江水的咸腥味。他大喇喇盘腿坐在地板上,琴弦在指尖荡出串生涩的音符:"《童年》会不?给你们露一手!"手指在品柱上磕磕绊绊地爬,歌声混着轮机轰鸣飘出舷窗,倒像是被江风撕碎的纸片。
李舒兰倚着铁皮舱壁给哥哥打拍子,指甲盖在锈迹斑斑的金属上敲出"哒哒"声。余光扫到枕边摊开的牛皮纸本子,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在昏黄顶灯下泛着蓝光。她好奇地探身过去:"科宝哥,你在写故事呀?"
王科宝正用铅笔头在五线谱上涂改,闻言手一抖,铅芯"啪"地断了。他慌忙去合本子,李毅的胳膊肘却抢先压住纸页。吉他"咣当"摔在床沿,琴箱震得嗡嗡响:"写小说?快让我瞧瞧!"
李舒兰捏着本子边缘没松手,纸页在两人拉扯间簌簌作响。王科宝半跪在床铺上伸手去够,帆布腰带上的铜扣"咔嗒"磕在铁架床栏杆:"哎哎,还没润色呢"
"就这段!"李毅突然指着某页怪叫,"这段巷战写得带劲!砖缝里渗的血水,墙皮簌簌往下掉——好家伙,跟真见过似的!"他食指在"银镯撞墙当啷响"那行字下划出油渍,不知是沾了晚饭的猪油还是吉他弦上的松香。
李舒兰抿着嘴把本子递回去,袖口蹭到王科宝手背时,腕间银铃铛"叮铃"轻响。她歪头笑出两个梨涡:"科宝哥的文笔像浸过老酒,我哥写论文就跟兑了白开水似的。"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李毅作势要弹她脑门,指甲缝里的吉他弦锈粉簌簌往下掉,"我可是正经八百的中文系"话没说完就被钱峰的哈欠打断。
钱峰原本瘫坐在对面下铺的床头,这会儿突然支棱起身子插了句:"咱们团正愁没好本子呢!"他军绿色帆布包带子缠在脚踝上,说话时手指在空气里比划,"要是剧本能用,演出费这个数!"拇指与食指圈出个铜钱大的圈。
"还真是歌舞团的?"李舒兰往王科宝那边缩了缩。钱峰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蹦起来翻找行李。褪色枕巾掀开时扬起片粉尘,他从帆布包夹层掏出个红塑封证件,献宝似的往前递:"如假包换!"
证件照上的钱峰顶着同款鸡窝头,领口歪得比现在还要夸张。李舒兰借着顶灯细看钢印,指尖在"汉江歌舞团"几个凸字上摩挲。王科宝瞥见钢印边缘的油墨有些晕染,忽然想起防空洞里伪造的介绍信。
"悬疑剧!"钱峰突然拍大腿,震得床架"吱呀"晃,"阿加莎式的!"他从裤兜摸出半截粉笔,在舱壁上画起分镜图,"第一幕凶案现场用踢踏舞表现时钟走动,第二幕"
李毅的嗤笑混着江水拍打船体的声响:"大半夜的谁看这个?吓都吓死了!"他说着往王科宝身边挤了挤,帆布鞋底在地板蹭出两道黑印,"去年申海排《夜半歌声》,头场就有老太太犯心脏病。"
王科宝摩挲着本子毛边,铅笔在五线谱上无意识地点着节拍:"戏要贴着人心窝子演。"他想起顾晓然在练功房摔碎的镜子,那些折射在墙上的光斑像极了此刻舷窗外的渔火,"就像沪剧里"哭丧调",听着悲,可悲里带着暖。"
钱峰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缝里的粉笔灰蹭在表带上:"明天下船跟我去团里!"他另一只手在帆布包里乱掏,翻出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记事本,"我哥是77级大学生,正缺你这样的"
"五点半要画日出。"李舒兰突然插话,马尾辫梢扫过王科宝耳垂。她正往帆布画夹里塞炭笔,纸页摩擦声混着江鸥的夜啼,"科宝哥答应陪我去顶层甲板。"
李毅抓过钱峰的笔记本刷刷写地址,圆珠笔尖划破三张纸才写完。王科宝摸出块蓝格子手帕包住吉他琴头,忽然看见李舒兰帆布鞋帮上沾着片金箔纸,在顶灯下忽闪如偷藏的星子。
熄灯哨响起时,钱峰还在比划悬疑剧的转场设计。黑暗吞没他手舞足蹈的影子,唯有舷窗透进的月光照着李舒兰悄悄留下的素描——王科宝侧脸轮廓映在舱壁上,睫毛在鼻梁投下细密的影。
天还没亮透,王科宝就被潮湿的江风激醒。他摸黑套上灯芯绒外套,扣子错位了两颗。经过钱峰床铺时,发现乱糟糟的被窝里只剩个印着茶渍的枕头。
三层船舱飘着煤油炉煮粥的香气,李教授鼾声在门后起伏。李舒兰早已抱着画具守在铁梯旁,炭笔在速写本上勾出个模糊的轮廓。看见他来了,慌忙合上本子,画夹边沿露出半截《色戒》电影票根。
顶层甲板还笼着青灰色的雾,钱峰面向东方扎着马步,海魂衫后背洇出汗渍。李舒兰拽着王科宝往右舷躲,帆布画架支开时"咔嗒"轻响。她踮脚往调色盘挤颜料,却发现赭石色冻成了硬块。
"用这个。"王科宝递来半截蜡烛,火苗在黎明的风里摇摇晃晃。颜料在铁皮盖子上渐渐软化,混着松节油的味道漫开。他倚着生锈的栏杆,看李舒兰用刮刀把钴蓝色抹上画布,忽然想起顾晓然往剧本上批注的朱砂色字迹。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钱峰突然发出声长啸。李舒兰手一抖,刮刀在画布上拉出条突兀的金线。王科宝望着那道越描越淡的痕迹,听见自己说:"像不像《传奇》里写的,金锁片掉进黄浦江的涟漪?"
江鸥掠过桅杆的阴影里,李舒兰偷偷在画布角落添了把老吉他的轮廓。颜料未干的部分映着朝霞,恍惚是那个弹《童年》走调的夜晚,有双手轻轻合上写满故事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