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伸手拽住墨绿色的厚窗帘，铜钩子咔嗒一声扣进铁环，房间里顿时暗下来。发霉的木头味混着樟脑丸的刺鼻味道直往鼻子里钻，他仰面倒在弹簧床上，褥子里的棕榈丝发出沙沙的响声。外头巷子里传来夜猫子打架的动静，瓦片哗啦啦掉下来砸在铁皮雨棚上，他翻了个身，帆布背包硌着腰眼，索性拽过来当枕头。刚合上眼皮就梦见自己掉进棉花堆里，软绵绵地往下陷。
"铃——"刺耳的闹钟声划破晨雾。王科宝猛地弹起来，铁架子床跟着嘎吱惨叫。灰蒙蒙的天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照着床头柜上摊开的列车时刻表，红蓝铅笔圈出的"申海—汉江"几个字被水渍晕开。他赤脚踩上冰凉的水泥地，脚底板窜起的凉气直冲天灵盖。正要拉开窗帘透口气，突然发现纱窗缝里卡着团黑乎乎的东西。
两根手指捏着窗帘布慢慢掀开，王科宝后脖颈唰地冒了层冷汗——窗台上直挺挺躺了只灰毛老鼠，肚皮朝上，四只爪子蜷缩着像在作揖。尾巴耷拉在生锈的铁栏杆上，沾着露水的胡须还在微微颤动。他凑近细看，老鼠嘴角凝着黑血，眼珠子成了浑浊的玻璃球。巷子底下传来板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卖豆腐的拖着长调吆喝："豆——腐——脑——"
抄起塑料拖鞋在窗台边沿刮出刺耳的滋啦声，死老鼠打着旋儿栽下去，正掉在二楼晾衣绳挂着的蓝布裤衩上。底下立刻炸开女人的尖叫："要死啊！哪个缺德鬼！"王科宝砰地关上窗，铁插销扣得死紧，手指头还在微微发抖。
叶阿姨准备的早餐摆在八仙桌上，搪瓷盘里堆着四个菜包，铝锅盖缝里冒着白汽。她正往蓝布挎包里塞饭盒，塑料凉鞋啪嗒啪嗒踩着水磨石地面："电车票钱在五斗橱第二个抽屉，红皮笔记本底下压着。"话音未落人已经闪到门边。
王科宝叼着牙刷蹲在天井里刷牙，青苔顺着墙根爬上来，在水泥地上织出张绿网。晾衣绳上的蓝布裤衩滴着水，在晨光里晃成个问号。他三两口扒完稀饭，咸菜疙瘩在齿间咯吱响。钥匙当啷甩在五斗橱上，惊得蟑螂簌簌钻进墙缝。
人民路电车站挤满了穿灰蓝制服的人，车铃叮铃铃由远及近。绿皮电车拖着辫子滑进站，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拍打铁皮车壳："后门上！后门上！"王科宝护着吉他包挤进人堆，帆布包带子勒进肩胛骨。前头戴藤帽的工人腋下夹着搪瓷缸，蒜臭味混着机油味熏得人直犯恶心。
车厢里热得像蒸笼，汗酸味在人群头顶结成团。王科宝踮脚勾住横杠，胳膊肘蹭到旁边大婶的菜篮子。芹菜叶掉在帆布鞋上，沾着泥水的芹菜根还在滴水。售票员挤过来撕票，红票本别在褪色的蓝布腰带上，硬币叮叮当当落进铝皮票箱。
"十六铺到了！十六铺！"报站声裹着江水的腥气飘进来。王科宝踩着湿漉漉的跳板往码头跑，解放鞋底在青石板上打滑。江鸥在头顶盘旋，翅膀拍出啪啪的响。检票口的老头戴着红袖章，圆珠笔在船票上戳出个蓝点："四等舱往右，二层中舱！"
船舱里飘着新刷的桐油味，十六张铁架子床分列两侧。王科宝的下铺挨着舱门，弹簧床垫上印着"沪江航运"的蓝字。他把吉他包挂在床头铁钩上，帆布包塞到枕头底下。对面床的老头正在剥茶叶蛋，蛋壳掉在搪瓷缸里咔咔响。
热水瓶立在过道中间，竹壳上结着层盐霜。王科宝掏出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开水冲开缸底的茶垢，褐色的水纹打着旋儿。他啜了口热茶，从帆布包摸出个牛皮纸包，剧场买的剧本边角已经卷了毛边。
"呜——"汽笛声震得舷窗玻璃直颤。王科宝扑到栏杆边，申海码头在晨雾里缩成个灰影子。浪头拍在船身上，水花溅湿了前排看客的的确良衬衫。穿海魂衫的小伙子指着东边天际："要变天咯！"他腕上的上海表蒙着层水汽，秒针一跳一跳闪着银光。
钱峰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他盘腿坐在上铺，人造革琴箱横在膝头，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搭扣。叮一声脆响，搭扣弹开露出红棉牌吉他的琴颈。他撩开遮住眼睛的长发，露出张瘦削的脸："哥们儿，来段《喀秋莎》？"
王科宝的搪瓷缸晃了晃，茶水在缸沿荡出个圆弧。钱峰已经抱着吉他滑下床，塑料凉鞋在铁皮地上蹭出刺啦声。他手指扫过琴弦，断了一根的琴弦在空气里嗡嗡震颤："要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对面床的大爷突然剧烈咳嗽，茶叶蛋卡在喉咙里，脸憋成了猪肝色。钱峰把吉他往床上一撂，窜过去给大爷捶背。蓝布床单上，琴谱纸页被江风吹得哗啦响，谱子上用红笔圈着"汉江剧院"几个字。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舷窗上，甲板瞬间空了。船舱里泛起潮气，铁皮墙沁出水珠。钱峰摸出个铁皮烟盒，抖出两支皱巴巴的飞马烟："抽不抽？"见王科宝摇头，他自己叼了一支，火柴在鞋底哧地划着，青烟立刻被通风口抽走大半。
"七六年我在文工团拉二胡，"钱峰吐着烟圈说，锁骨上的月牙疤跟着起伏，"有天演出完回宿舍，看见我哥蹲在煤油灯底下刻钢板。"他手指头比划着刻刀的动作，"那会儿排《杜鹃山》，唱词要改十七八遍。"
上铺突然传来鼾声，戴藤帽的工人四仰八叉躺着，解放鞋底沾着泥块。钱峰压低声音："后来他攒钱买了台海鸥相机，说是要记录真正的艺术。"烟灰掉在琴谱上，烫出个焦黄的小洞。
王科宝的剧本摊在膝头，第四幕用红笔标着批注。钱峰忽然探头来看，长发扫过纸页："你这本子"他手指头戳着男主角的台词，"这句"光明总要穿过黑暗的甬道"，跟我哥当年刻的钢板诗一个味儿！"
惊雷在头顶炸响，船舱猛地一晃。热水瓶咣当倒地，滚到钱峰脚边。他弯腰去扶，海魂衫后襟露出半截纹身——是支钢笔的轮廓，笔尖指着尾椎骨。王科宝的搪瓷缸滚到床底，褐色的茶渍在铁皮上漫成地图。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把江水染成橘红色。钱峰扒着栏杆啃冷馒头，碎屑引来成群江鸥。他突然指着远处冒烟的拖轮："瞧见没？那是我哥他们剧团的船！"馒头渣喷到王科宝袖子上，在洗得发白的蓝布上粘成星星点点。
入夜后的船舱像个铁皮罐头，汗酸味混着咸鱼味儿发酵。王科宝把剧本垫在枕头下，帆布包带子缠在手腕上。钱峰在上铺翻来覆去，弹簧床吱呀响个不停。半夜有人起夜踢翻痰盂，黄铜盖子哐啷啷滚过走道。
晨雾再次漫进舷窗时，广播里响起《东方红》。王科宝摸到盥洗室，水泥池子结着层黄垢。钱峰挤过来刷牙，中华牙膏挤成了歪扭的蚯蚓。他含着泡沫咕哝："待会靠岸跟我去见见剧团？"薄荷味儿混着江风，扑在王科宝后脖颈上。
跳板放下时震起群江鸥，钱峰第一个蹿下去。人造革琴箱拍打着屁股，破洞处露出泛黄的琴谱。王科宝望着"汉江"两个鎏金大字，忽然想起窗台上那只死老鼠——此刻它应该躺在某个垃圾堆里，被苍蝇簇拥着，慢慢化作这个夏天的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