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灰尘在阳光里打着旋儿,王科宝伸手摸了下楼梯扶手,指腹沾了层薄灰。顾晓然捏着草帽檐扇风,碎花裙摆扫过台阶上干枯的梧桐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李明拿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军绿色书包带子在肩头勒出深色汗印。
"这破楼以前嫌它漏水,往后怕是要惦记着。"王科宝仰头看三楼斑驳的墙皮,去年暴雨冲出来的水渍印子像幅抽象画。丁宇突然蹦上两级台阶,解放鞋底拍得水泥地啪啪响:"等你们从大城市回来,我家炕头随便睡!"他书包侧袋插着个搪瓷缸,随着动作叮叮当当响。
顾晓然噗嗤笑出声,草帽沿的碎花布带扫过王科宝胳膊:"那你可得把炕烧热点,听说省城回来的人都娇气。"她说话时露出颗俏皮的虎牙,阳光从楼梯转角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她鼻尖凝成个光点。
教室门大敞着,黄老师正踮脚擦黑板,粉笔灰扑簌簌落在呢子裤上。听见脚步声回头,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快快,就差你们仨!"他手里攥着卷边儿的《招生通讯》,报纸头版"改革开放春风吹"的标题被汗渍晕开了半边。
靠窗第三排坐着个圆脸男生,王科宝记得他总在食堂排队时背单词。此刻他正用钢笔帽戳着课桌上的刻痕,墨水在"早"字上洇出蓝汪汪一片。后门吱呀响,穿碎花衬衫的女生拽着个瘦小男生冲进来,塑料凉鞋在地面蹭出刺耳声响。
"人齐了人齐了!"黄老师啪地拍了下讲台,粉笔灰腾起老高。他从教案本里抽出张成绩单,手指头直哆嗦:"咱们班这回可露大脸了!本科上四个,专科"话没说完,楼下突然炸开鞭炮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王科宝探身往外瞧,见两个保安正架梯子挂横幅。红布金字的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隐约能瞅见"理科状元"几个字。丁宇突然嗷一嗓子:"卧槽!629!"他抓着王科宝的成绩单,眼珠子瞪得溜圆。顾晓然凑过来看,发梢扫过纸面,茉莉香混着墨水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黄老师扶正眼镜,皱纹里都漾着笑:"省里前两名都在咱班!"他掏出手帕擦镜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粉笔灰从指缝簌簌往下掉。穿碎花衬衫的女生突然举手:"老师,我我能不能报北外?"她指甲上还沾着凤仙花染的淡红色。
话没说完,保安呼哧带喘跑进来:"黄老师,快叫那俩状元下楼!"他裤腿上沾着横幅的金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王科宝低头瞅自己簇新的的确良衬衫——幸亏今早换了衣裳。顾晓然正对着窗玻璃抿头发,草帽带子在脖颈后系成蝴蝶结。
教学楼前的老槐树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李记者挎着海鸥牌双反相机,取景框里的世界上下颠倒。他半蹲着调整焦距:"同学再靠近点!对,笑一个!"快门咔嚓响的瞬间,顾晓然突然伸手帮王科宝掸了下肩头灰。
"再来张单独的!"李记者转到侧面,120胶卷转动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王科宝瞅见横幅上自己的名字被太阳晒得发亮,突然想起三姑说祖坟冒青烟的话。顾晓然在另一条横幅下歪头浅笑,草帽沿的栀子花早蔫了,却还固执地别在系带上。
转战校门口时,门卫老江正往传达室窗台摆搪瓷缸。见他们过来忙挺直腰板:"给咱学校争光了!"他军绿色裤腿挽到膝盖,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李记者让两人站在烫金的校名前,背后的铁门锈迹斑斑,爬山虎从门柱蜿蜒而下。
"照片洗出来能给我寄份不?"王科宝趁换胶卷的空当问。李记者撩起汗湿的的确良衬衫下摆擦镜头:"寄学校成不?回头让你班主任转交。"说话时他脖颈后的痱子粉扑簌簌往下掉,在深蓝裤子上落成白点。
回教室路上经过煤渣跑道,王科宝踢到粒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排水沟,惊起只肥硕的老鼠。顾晓然突然说:"你看那。"顺着她手指望去,残破的篮球架下,去年刻的"毕业留念"字迹已模糊不清。
黄老师正拿粉笔在黑板上画分数线,用力过猛又折断半截。粉笔头弹到前排女生课桌上,在她墨水瓶旁滴溜溜打转。"重点大学竞争激烈,清北在每个省就招四十来人"他说着突然摸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同学从北京捎来的未名湖照片。"
照片传阅到王科宝手里时已经汗津津的。湖面泛着涟漪,博雅塔的倒影碎成光斑。顾晓然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比画报上还好看。"她呼吸间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混着阳光晒过的头发香。
穿碎花衬衫的女生突然抽泣起来,眼泪把成绩单上的钢笔字洇成蓝雾。她同桌忙递上格子手帕,黄老师慌得直搓手:"考上了是喜事,哭啥嘛。"窗外忽然刮进阵风,把《招生通讯》掀得哗啦啦响。
李记者扛着相机闯进来时,正赶上这兵荒马乱的场面。他连拍三张后摇头:"太乱太乱,同学们各就各位!"顾晓然拽着王科宝猫腰溜回座位,课桌洞里还塞着半包没吃完的江米条。
"对,就这个状态!"李记者半跪在讲台旁,海鸥相机的皮腔伸得老长。黄老师举着粉笔装模作样写板书,粉笔灰扑簌簌落在第一排男生头顶。丁宇趁机冲镜头比剪刀手,被李明在桌下狠踹一脚。
胶卷转完最后一格时,放学铃响了。黄老师突然喊住要散的人群,从讲台底下掏出摞牛皮纸信封:"志愿表填好塞这里,回邮地址千万写清楚!"他指甲缝里还沾着红墨水,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
穿碎花衬衫的女生攥着信封不撒手,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同桌小声劝:"省师范多好,毕业能分回县里呢。"窗外飘来食堂熬冬瓜的味儿,混着油墨未干的志愿表气息,酿成独特的毕业季味道。
王科宝把通知书对折两次塞进书包夹层,抬头看见顾晓然正在窗边发呆。夕阳给她轮廓镀了层金边,草帽上的栀子花彻底蔫成褐色。"走啦。"他拎起书包,"送你到巷子口?"车棚里那辆飞鸽牌自行车铃铛缺了个瓣,叮当声都带着豁口。
路过宣传栏时,玻璃橱窗映出两人并行的影子。高考红榜上的金字被晒得发白,王科宝的名字独占鳌头。顾晓然突然说:"等照片来了,我要把咱俩那张夹在通知书里。"她凉鞋带子开了,蹲身系时草帽被风吹到煤渣跑道上。
校门口小卖部正在上冰棍,棉被掀开的瞬间白雾腾起。丁宇举着绿豆冰棍冲出来:"状元请客!"王科宝摸遍裤兜才找出两张皱巴巴的糖纸,被众人哄笑着推搡。老江从传达室探出头喊:"别堵着门!"
纺织厂下班的自行车流叮铃铃掠过,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时令蔬菜翠生生晃眼。顾晓然跳上自行车后座时,王科宝感觉车把猛地一沉。"抓紧啊。"他蹬车时故意左右摇晃,吓得顾晓然攥紧他衣摆。碎花布料在掌心揉成一团,汗渍渐渐晕开。
巷子口修鞋匠正在收摊,钉锤敲打鞋跟的节奏与远处火车鸣笛重叠。顾晓然跳下车时草帽又被风吹歪,她伸手扶正的瞬间,王科宝瞥见她耳后淡褐色的胎记,像片小小的银杏叶。
"通知书到了就给你送照片。"王科宝单脚支地,车链条咔嗒咔嗒空转。顾晓然家院墙探出枝石榴花,在暮色里红得灼眼。她突然转身:"要是咱俩都去北京"话没说完,院门吱呀开了,飘出收音机里《乡恋》的旋律。
回程时起了风,王科宝的衬衫后背鼓得像船帆。路过国营照相馆,橱窗里摆着张泛黄的结婚照,新郎胸口别着纸做的红花。他突然想起李记者说明年开春照片才能洗出来,那时他们应该已经各奔东西了。
煤炭厂家属院飘出爆炒辣椒的呛味,大妹蹲在门口喂鸡,见他回来蹦得老高:"哥!妈煮了茶叶蛋!"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蹿上矮墙,羽毛在夕阳里闪着金边。堂屋八仙桌上摞着六个白壳鸡蛋,每个都用红墨水写着"状元"。
深夜,王科宝趴在缝纫机改的书桌上填志愿表。台灯光晕里蚊虫乱舞,在"无线电电子学系"几个字上投下细碎阴影。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他突然想起顾晓然帽檐上将谢的栀子花,在志愿表空白处画了朵简笔画。
月光漏过纱窗,在水泥地上织出菱格纹。晾在铁丝上的校服滴着水,地上积了圈小水洼。王科宝数着水珠滴落的节奏,恍惚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悠长得像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