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梢头的知了扯着嗓子干嚎,水泥地上蒸腾的热浪把鞋底都要烤化了。王科宝单脚撑着自行车在校门口转圈圈,车铃铛被晒得烫手。他眯着眼睛在人群里找熟悉的面孔,乌泱泱的学生们像被倒进锅里的饺子,挤得校门口铁栅栏都变了形。
穿碎花的确良衬衫的女生攥着准考证扇风,后脖颈的痱子粉被汗冲出道道白痕。有个戴草帽的男生背着军绿色书包,书包带子勒进肩膀肉里,活像被捆着的螃蟹。王科宝突然看见丁宇的胖脑袋在人群里冒了个尖——那家伙裹着长袖蓝布衫,活像刚从冬天穿越来的。
"胖子你作死啊!"王科宝挤过去拍他后背,布料下的汗渍已经洇成地图。丁宇转过脸来,嘴唇发白,眼底下挂着两团乌青,"早上我妈非让穿这件,说是开过光的"话没说完就被涌进来的人潮推了个踉跄。
车棚铁皮顶晒得噼啪响,王科宝刚把车锁好,就看见顾晓然拎着帆布书包从梧桐树荫里钻出来。她马尾辫上别着崭新的红发卡,塑料凉鞋带子断了一根,用橡皮筋临时绑着。李明从宣传栏后头探出脑袋,白衬衫领子被汗浸得发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葱油饼。
"胖子不对劲。"顾晓然突然拽住王科宝的衣角。丁宇正蹲在楼梯口喘粗气,脑门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往水泥地上砸。他手里攥着的《成语手册》页角都卷了,纸页间夹着片蔫巴的槐树叶。
王科宝伸手试他额头,汗津津的像摸着块凉粉。顾晓然翻书包掏风油精的动作惊飞了脚边的麻雀,绿玻璃瓶在阳光下晃出翡翠似的光。丁宇抹了把太阳穴,薄荷味儿冲得他直眨眼:"操,这玩意比芥末还带劲。"
李明叼着葱油饼跑去找黄老师,油渍在准考证上洇出个黄斑。黄老师正跟考务人员核对名单,蓝布裤的膝盖处打着补丁,听见喊声时钢笔尖在名单上戳了个洞。他跑起来的样子像只笨拙的企鹅,腋下夹着的档案袋哗啦作响。
"十滴水含着,别咽太快。"黄老师从中山装内兜掏出个褐色小瓶,瓶口的橡皮塞已经发黄。丁宇灌药时龇牙咧嘴的表情逗笑了路过的女生,她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一跳一跳的。黄老师摘下老式眼镜哈了口气,镜片上沾着丁宇喷出来的药雾:"把袖子卷起来,裤腿也撸上去。"
预备铃突然炸响,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王科宝扶着丁宇往考场走,感觉他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二楼走廊的石灰墙被晒得发烫,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对着窗户默背《岳阳楼记》,后脖颈的痱子红得像撒了辣椒面。
102教室的吊扇转得吱呀作响,王科宝的座位在第三列第二排。前桌女生辫子上的红头绳让他想起过年时挂的腊肠,监考老师发卷子时带起的风里混着樟脑丸的刺鼻味儿。试卷左侧的作文题《先天下之忧而忧》让他嘴角翘了起来——上周在胖子家阁楼补习时,他用筷子蘸茶水在草稿纸上画过这个题纲。
钢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里,忽然掺进几声压抑的咳嗽。王科宝抬头瞥见丁宇在后排抓耳挠腮,蓝布衫的腋窝处湿成深色。穿藏蓝制服的监考老师踱步经过时,皮鞋跟敲地的节奏像老家座钟的摆锤。
作文纸上的格子渐渐被填满,王科宝写着写着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他和丁宇偷摸去河滩摸鱼,胖子被水蛇吓得摔进芦苇丛,回家挨揍时也是穿着这件蓝布衫。窗外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空气里浮动着某种紧绷的东西,像拉满的弓弦。
"还有三十分钟。"监考老师敲黑板的声音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王科宝把试卷翻过来检查,发现背面有道阅读题忘了写批注。前排女生突然举手要草稿纸,辫梢扫过桌面时带倒了墨水瓶,蓝黑色的液体在过道上蜿蜒成河。
丁宇交卷时腿软得差点撞翻讲台,黄老师等在门口递上搪瓷缸。温开水里泡着两片薄荷叶,漂在杯口像绿色的小船。王科宝闻见顾晓然身上的香皂味,是茉莉混着青草的味道,她正倚着栏杆啃指甲,准考证在指尖转得像风车。
"范仲淹要是知道咱这么糟蹋他的名言,非得从坟里爬出来。"顾晓然用脚尖踢飞一颗小石子,石子蹦跳着滚进排水沟。王科宝刚要回嘴,突然看见李明从楼梯口窜上来,白衬衫后背印着大片汗渍,活像幅水墨山水。
车棚里的自行车座烫得能煎鸡蛋,丁宇有气无力地趴在车把上:"我妈非说这件衣服吉利,去年表哥高考就穿的它"话没说完就被知了的嘶鸣打断。王科宝突然发现胖子的蓝布衫领口绣着朵歪扭的梅花,线头还支棱着。
回家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白,王科宝骑车碾过时听见青苔爆裂的细响。小妹正在井台边刷凉鞋,塑料鞋带泡在肥皂水里,见他回来蹦得像个弹簧:"哥!芦花鸡今天下蛋会唱歌!"篱笆根下的芦花鸡吓得扑棱翅膀,惊落几片绒羽。
厨房飘出炖鸡汤的香气,大妹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火星子溅到手背烫出个红点。王科宝偷捏了块卤豆干,被陈素娘用锅铲敲了手背:"洗手去!"案板上的香菇切得薄如蝉翼,在阳光里能透出光来。
饭桌上王建设扶了扶眼镜,镜片蒙着鸡汤的热气:"作文题倒是应景。"他夹鸡翅膀时筷子尖顿了顿,"当年我们厂里搞技术攻关,也是先天下之忧"话没说完就被陈素娘截断:"食不言寝不语,让孩子好好吃饭。"
小妹啃着鸡爪子突然跳下凳子,光脚丫啪嗒啪嗒往院门口跑。芦花鸡正在啄食烂菜叶,见她过来吓得飞上墙头。王科宝望着墙头晃动的鸡冠子,突然想起去年胖子学骑自行车,也是这么扑棱着栽进臭水沟。
午后日头更毒了,柏油马路软得像块橡皮糖。王科宝把自行车停在树荫下,车链条绞进片梧桐叶。丁宇瘫坐在台阶上喘粗气,蓝布裤卷到膝盖,露出白生生的胖腿。顾晓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玻璃瓶,里头泡着的镁条突然泛出诡异的光。
"上次实验课顺的。"她晃瓶子时沉淀物上下翻腾,"点燃能当信号弹用。"李明蹲在旁边啃老冰棍,糖水滴在地上引来群蚂蚁,排着队往墙缝里钻。
考场里的吊扇突然卡住,铁质扇叶在热浪里投下扭曲的影。王科宝转着钢笔帽发呆,前桌女生辫梢的红头绳让他想起过年挂的腊肠。监考老师皮鞋跟敲地的节奏越来越快,像老家座钟快要停摆时的动静。
交卷铃响时,天空滚过闷雷。王科宝收拾文具的动作突然定格——顾晓然正在窗边仰头看云,侧脸轮廓被天光镀了层银边。她马尾辫上的红发卡不知何时松了,发丝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
车棚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丁宇的自行车被卡在中间。他骂骂咧咧地拽车把,车铃铛叮当乱响。顾晓然突然吹了声口哨,单脚撑地来了个漂移,车轮在积水里划出半道圆弧,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变成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