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大楼的玻璃柜台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油光,王科宝的球鞋底沾着门口台阶上的碎瓜子壳。丁宇拽着他胳膊往三楼冲时,他瞥见楼梯转角处贴着褪色的"五讲四美"宣传画,画中戴红领巾的少年笑容都晒得发白了。
三楼的布匹柜台飘来樟脑丸的辛辣味,混着新棉布的浆水味。丁宇直奔挂着"新到沪产成衣"的柜台,玻璃台面上凝着层薄灰,售货员正拿鸡毛掸子扫柜台缝里的棉絮。
"妈!就这件短袖衬衫!"丁宇的指节叩在玻璃上咚咚响,惊得柜台后打瞌睡的老售货员一哆嗦。王科宝瞄了眼价签,2块1毛的标价抵得上普通工人小半月的伙食费。
丁母从试衣间的蓝布帘后钻出来,腋下夹着条藏青西裤。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柜台沿上叮当响:"科宝穿多大码?"说着用指甲刮了刮西裤的料子,灯芯绒在日光灯下泛着细密的纹路。
王科宝刚要开口,丁宇已经抢答:"他腰比我细两指,腿倒长半掌。"说着还拿手在胯骨处比划,腕上的上海表链哗啦作响。这表是他二叔从省城捎的,表带故意调松两扣,走路时像挂着串风铃。
丁母利索地打包时,王科宝注意到牛皮凉鞋的标价——15块,够买三双回力球鞋。里的三洋收音机突然播起《》,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
"谢谢干妈。"王科宝接过包袱时,帆布包的金属搭扣冰得他手心发凉。丁母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她最中意这后生说话时微微欠身的模样,像棵挺拔的小白杨。
供销大楼门口,王科宝正往二八杠后座捆电风扇。麻绳在铁架子上绕了三圈,打结时蹭得拇指生疼。丁宇抱着鞋盒在旁边晃悠,解放鞋底沾着门口卖冰棍老太泼的糖水,在水泥地上踩出黏糊糊的脚印。
"走东门近些。"丁宇拿鞋盒角戳王科宝的后腰。车铃铛锈住了,丁宇就扯着嗓子喊"借过",惊得挎菜篮的大婶直往墙根躲。巷子口修自行车的张老头抬头看了眼,扳手上的机油滴在补胎胶皮上。
拐进家属院时,王科宝突然想起杜秀敏还在家里。车把猛地一歪,后座捆的纸箱差点滑下来。丁宇赶紧托住,纸箱角在衬衫前襟蹭出道灰印子。
家门口的晾衣绳上,陈素娘的花布围裙还在滴水。王科宝卸货时,听见纱门里传来翻书页的沙沙声。小妹脆生生的嗓音混着风扇的嗡嗡响:"阿秀姐,这篇《太空漫游记》可有意思啦!"
客厅里,杜秀敏正给大妹讲几何题,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坑。窗台上的君子兰让电风扇吹得叶片直颤,花盆底下压着本卷边的《少年文艺》。丁宇抱着《儿童文学》往藤椅里瘫,竹椅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剪刀!"王科宝扯开包装箱的牛皮纸,塑料泡沫碎屑飞得到处都是。小妹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向五斗柜,辫梢的粉绸带扫落了柜顶的鸡毛掸子。陈素娘纳的千层底布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响,惊醒了趴在八仙桌底打盹的老猫。
两台骆驼牌电风扇在方桌上转得欢实,淡绿色铁皮外壳映着日光灯冷白的光。王科宝插电源时,插头迸出点蓝火花,吓得杜秀敏往后缩了缩脖子。这姑娘今天穿了件月白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枚褪色的蝴蝶发卡。
"手别往罩子里伸!"王科宝揪住要去摸风扇的小妹。金属扇叶转起来带着哨音,他想起去年机械厂事故——老李头的徒弟就是让车床绞去了半截手指。
大妹屋里的风扇刚装好,窗外突然炸响个闷雷。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噼啪响,陈素娘的花布围裙在晾衣绳上乱舞。王科宝冒雨把第三台风扇搬进主卧时,裤腿都让雨水打成了深灰色。
"败家玩意儿!"陈素娘的骂声混着炒菜声从厨房传来。她握着锅铲的手直抖,油星子溅到蓝布围裙上,晕出几个黄点。案板上的排骨还滴着血水,菜刀剁在砧板上当当响,震得窗台上的蒜苗直晃悠。
丁宇凑到厨房门口抽鼻子:"真香!陈姨这手艺能开饭馆了。"他腕上的表链子碰着门框叮当响,惊得锅里的热油噼啪炸开。陈素娘举着锅铲作势要打,他泥鳅似的溜回客厅,解放鞋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黑印。
雨幕中,杜秀敏收拾书本要回家。王科宝注意到她蓝布书包的背带打着补丁,针脚却整齐得像印刷体。那碗香鸡蛋用粗瓷碗盛着,碗底还印着"人民公社好"的红字。
"留着给奶奶吧。"王科宝推辞时,碗沿的余温透过掌心。他想起上个月在菜市场遇见杜奶奶,老太太蹲在摊前挑烂菜叶,手指关节肿得像核桃。
陈素娘留客的话被雷声淹没。杜秀敏闪身躲过她沾着面粉的手,月白衬衫在雨帘中忽隐忽现,像只受惊的白鹭。巷子口传来收破烂的吆喝,三轮车轱辘碾过积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墙根的标语。
"这姑娘心气高。"陈素娘望着雨幕喃喃道。她转身看见摇头晃脑的电风扇,铁皮外壳上的水珠正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汇成个小水洼。
丁宇已经扒在饭桌边偷吃排骨,油手指在的确良裤子上蹭出亮痕。五斗柜上的座钟当当敲响十二下,惊飞了窗台上避雨的麻雀。王科宝把最后台风扇推进自己房间时,听见抽屉里的稿纸被风吹得哗啦响——那上面写着他新构思的小说开头。
雨势渐小时,家属院飘起炊烟。王科宝蹲在屋檐下修车铃铛,改锥沾了机油,在铃铛盖内侧刮出圈黑印。丁宇蹲在旁边啃黄瓜,瓜蒂上的小黄花还没谢,嚼得满嘴青草味。
"下月高考完,咱们去江边夜钓?"丁宇吐着瓜子皮提议。他裤兜里还揣着本皱巴巴的复习资料,边角都让汗浸得发软了。
王科宝没接话。他想起上周在南门瞥见方军的电器行贴了封条,铜锁上凝着层夜露。对街杂货铺的老头说,工商局的人天没亮就来蹲守,收走的走私表装了半麻袋。
暮色渐浓时,家属院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王科宝屋里的电风扇转得正欢,稿纸在风里哗啦翻页,墨迹未干的新章节写着:"那个雨夜,江心的乌篷船像片飘零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