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嬉皮笑脸地蹭到灶台边,伸手就要掀锅盖。大妹眼疾手快,"啪"地拍开她的手:"烫着!"厨房里飘着雪菜特有的酸香味,肉丸子在咕嘟冒泡的汤水里上下翻腾,油花在铝锅边缘结出金黄的圈圈。
"妈,这味儿能把巷子口的野猫都招来!"小妹吸溜着口水,鼻尖沾了抹煤灰。她今天穿了件碎花罩衫,袖口磨出毛边,是陈素娘用大妹的旧衣裳改的。窗台上晒着的萝卜干被风吹得沙沙响,阳光透过蒙着油烟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建设推门进来时,钥匙串在帆布手提包上叮当作响。他瞥见三个孩子挤在逼仄的厨房,笑纹从眼角漾到鬓角:"老远就闻着香,今儿什么好日子?"
"爸快看!"小妹蹦跳着掀开木锅盖,热气"噗"地窜上天花板,"妈炸的肉丸子比供销社柜台里摆的还圆!"她说话时两颗虎牙闪着光,发梢沾着片翠绿的雪菜叶。
陈素娘抄着铁勺敲锅沿:"都别围着了,大妹盛饭去!"铝盆磕在水泥台面上发出脆响,米香混着柴火气在屋里漫开。王科宝倚着门框剥蒜,蒜皮粘在汗湿的掌心,辣得他直咧嘴。
饭桌上,王建设咬开肉丸时,猪油顺着指缝流到蓝布袖口。他浑然不觉,只顾着夸:"这肉糜剁得细,比食堂老赵强多了。"陈素娘抿嘴笑,往他碗里又添个丸子。搪瓷碗磕碰声中,小妹突然嚷起来:"哥你吃第三碗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王建设笑着摸烟,瞥见墙上挂历用红笔圈着个日期——那是大女儿要回家的日子。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蝉鸣声里,他想起上礼拜车间主任说的技工评级,嘴角又往上翘了翘。
午后日头毒得很,王科宝蹲在廊檐下逗芦花鸡。鸡冠子被晒得发蔫,扑棱着翅膀往阴凉处躲。大妹端着洗衣盆经过,泡沫沾在蓝布鞋上,像开了一串铃兰。
"哥,妈说让你去合作社打酱油。"她甩着湿漉漉的手,水珠在阳光里划出银线,"顺便带包盐,要粗粒的。"
王科宝应着声起身,车钥匙在裤兜里叮当响。路过朱漆斑驳的院门时,听见隔壁刘婶在训儿子:"让你看着灶火,粥都熬糊了!"煤烟味混着焦糊味飘过来,他猛蹬几下冲出巷子。
周六放学的铃声还没散尽,包俊已经蹲在校门口的香樟树下。树皮被他抠出个月牙印,蚂蚁排着队往树洞里搬面包屑。见王科宝推着车出来,他弹簧似的蹦起来:"可算出来了!李明说老地方碰头。"
车轱辘碾过梧桐果,"嘎吱"声里,丁宇从后头追上来:"等等我!"他校服领子歪着,书包带子缠在车把上,活像只扑棱的鹌鹑。
西门口的面馆冷清得很,塑料门帘泛着油光。老板娘正倚着柜台打盹,听见铃铛响,抹了把口水起身:"几位?"灶台上铁锅里飘着几根鸡骨架,汤色浑浊,浮着层黄澄澄的油花。
"三碗鸡汤面,多加葱。"王科宝摸出皱巴巴的粮票。塑料凳腿缺了角,丁宇坐上去直晃悠。墙上贴着泛黄的《少林寺》海报,李连杰的拳脚定格在褪色的油墨里。
面汤滚烫,包俊吸溜得满脸通红:"痛快!比食堂的刷锅水强多了。他袖口沾了滴油渍,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晕开。窗外闪过个骑二八杠的身影,车铃铛清脆——是李明来了。
公园湖面的浮萍被晒得打卷,凉亭石柱烫手。包俊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个蓝皮本子,封皮用牛皮纸包着,边角磨得起了毛。"可叫我逮着了。"他压低嗓门,手指在"k"字母上重重一点,"每回都是这个代号。"
王科宝翻开账本,油墨味冲鼻。数字像蚂蚁列队爬过横格纸,小字备注里藏着猫腻:"三月七号,生猪二十头,实际入库十八"他指尖发凉,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冷库瞥见的检疫单,红章子盖得歪歪扭扭。
"上周五晌午,我瞅见王建军往抽屉里塞东西。"丁宇凑过来,汗味混着葱花香,"当时他脸白得跟见了鬼似的。"
李明摘下眼镜哈气,镜片蒙上白雾:"固定资产清查那天,张工把检疫科翻了个底朝天。"他说话总爱用食指推镜架,鼻梁上压出两道红印,"包俊哥钻桌底找插线板,结果"
"结果摸出本阎王账!"包俊拍大腿,震得石桌上的蚂蚁四散奔逃。蝉鸣突然停了,假山后头传来管理员扫落叶的沙沙声。
王科宝摸出钢笔,笔帽咬在齿间。阳光斜照在账本上,某个数字突然跳进眼里——四月十二号,五十头猪的检疫费不翼而飞。他想起那天在厂长办公室外听见的争吵,张姐的嗓门尖得像哨子:"章子不是我盖的!"
"得抄三份。"王科宝扯过作业本纸,"厂长、书记、生产主任各寄一封。"钢笔尖刮破纸面,洇出个蓝点。丁宇有样学样,字写得东倒西歪,像喝醉的蜘蛛爬。
包俊揪了片槐树叶叼嘴里:"你们说,这"k"会不会是孔瘸子?"他腿肚子挨了李明一脚——上周孔班长在屠宰车间发酒疯,抡着铁钩说要给多嘴的人放血。
凉亭突然暗下来,乌云压着飞檐滚过。王科宝摸出怀表,表壳上还留着爷爷的牙印:"三点前得送到厂里。"他扯过牛皮纸包账本,塑料绳在手指上勒出红印。
肉联厂大门口的保安正在树荫下打扑克。王科宝蹬车经过时,听见有人喊:"三条a带对k!"车筐里的举报信跟着颠簸,信封角蹭得发毛。
绕过冒着热气的屠宰车间,阴沟里漂着猪毛。王科宝瞥见公告栏新贴的《安全生产守则》,浆糊还没干透。举报箱钉在拐角,红漆剥落得像生了癣。他假装系鞋带,膝盖顶着箱底铁皮——凉得透心。
检疫科小楼孤零零立在水塘边,墙根长满青苔。王科宝锁车时,听见二楼传来玻璃碎裂声。抬头望,张姐的身影在窗前一晃,白大褂下摆扫落个试管架。
回程路上起了风,梧桐叶打着旋往车筐里钻。王科宝想起小妹藏在枕头底下的蝴蝶发卡,是拿食堂饭票跟同学换的。他蹬得更快了,车链条哗啦啦响,像是要把什么甩在后头。
到家时天色已暗,厨房飘出炒白菜的香味。陈素娘正在数粮票,听见门响抬头笑:"回来啦?"她围裙上沾着面粉,手指被凉水泡得发红。王科宝突然发现母亲鬓角多了根白丝,在灯泡下银闪闪的。
夜里起了雨,雨点敲着瓦片像撒豆子。王科宝趴在缝纫机改的书桌上写信,台灯罩缺了个角,在稿纸上投下锯齿状的光影。举报信抄到第三封时,钢笔没水了,他蘸着红墨水写完最后一行,手指甲染得猩红。
床底下的蟋蟀叫了半宿。天蒙蒙亮时,王科宝梦见自己变成只壁虎,趴在肉联厂的红砖墙上。公章像雨点般砸下来,每个都刻着"k"字。惊醒时枕头汗湿大片,怀表指向五点十分。
礼拜天清晨的邮局排着长队。王科宝把三封信混进征文稿件里,看着工作人员盖上日戳。钢戳砸在信封上"咚"地一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走出门时,他听见柜台后两个姑娘在嘀咕:"今天举报信特别多"
巷口早点摊炸油条的香气飘过来,王科宝摸出最后两分钱钢镚。油锅里的泡泡"滋啦"裂开,金黄的油条膨胀成云朵状。他咬下酥脆的一口,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厂区方向狂奔。
公告栏前围满了人。王科宝挤进去时,看见新贴的通报盖着鲜红公章:"孔xx同志停职检查"浆糊顺着水泥墙往下淌,像道蜿蜒的泪痕。穿制服的保安正在驱散人群,橡胶棍敲在铁栏杆上"当当"响。
午饭时陈家难得安静。王建设嚼着腌萝卜,突然说:"厂里要评先进了。"陈素娘盛汤的手顿了顿,瓷勺磕在锅沿。小妹正要说话,被大妹在桌下踢了一脚。
雨又下了整夜。王科宝蜷在阁楼翻《当代》杂志,纸页间夹着张汇款单——稿费二十元整。楼下的座钟敲响十二下时,他听见父亲起夜的声音,拖鞋蹭过水泥地,沙沙地,像秋风吹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