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陈素娘对着镜子把蓝布工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泡着隔夜茶水，她咕咚灌了两口，手指头蘸水抿了抿鬓角的白发。厂门口梧桐树上的铁钟当啷当啷响，她回头看了眼灶台边热着的玉米面馍馍，挎着印有"劳动模范"字样的帆布包出了门。
王科宝蹲在鸡窝前看小妹喂鸡。小丫头攥着根细竹竿，在泥地里戳来戳去，蚯蚓刚露头就被芦花鸡啄了去。"哥，你看大花抢食！"小妹急得跺脚，两根麻花辫在背后直晃荡。王科宝笑着抓了把麸皮撒开，七八只鸡扑棱着翅膀围过来，啄得泥星子乱飞。
日头爬到房檐时，王科宝系上陈素娘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围裙。煤球炉子呛出股青烟，他拿火钳捅了捅，火苗腾地窜上来。昨儿炸的草鱼块在筲箕里泛着油光，他抓了把干辣椒扔进热锅，滋啦一声，辣味混着豆豉香窜得满屋都是。
大妹放学回来时，正撞见哥哥单手颠锅。金黄的蛋液裹着米粒在铁锅里翻飞，葱花像绿蝴蝶似的起起落落。"哥你偷放了多少油啊？"她书包都没摘就凑过来，鼻尖沾了抹锅灰。王科宝手腕一抖，蛋炒饭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回锅里："香不香？你闻这味儿，少说放了半勺猪油。"
三碗蛋炒饭刚摆上桌，外头就响起了闷雷。王科宝把牛皮纸包好的磁带往帆布袋里塞，抬头看见小妹正舔着碗底的油花。"吃完把碗泡上，等妈回来洗。"他抓起斗笠往头上一扣，布袋往腋下一夹，踩着雨前潮湿的泥地往南大街跑。
方军电器行门口停着辆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几个穿粗布褂子的汉子正往店里搬纸箱，汗津津的后背上洇出盐渍。王科宝侧身挤进店门，货架上新到的双卡录音机闪着金属冷光，柜台玻璃下压着的邓丽君海报翘起个角。
仓库铁门吱呀开了条缝，方军的大嗓门混着卷烟味飘出来："这批货走水路，跟老刘说压舱石多备点"王科宝屈指在门板上叩了两下，里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方军探出半个身子，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哟，科宝兄弟！"他扭头冲里间喊："小钱，给客人倒茶！"
泛黄的日光灯管下，王科宝把鞋盒往木桌上一摞。最顶上那盘磁带贴着《甜蜜蜜》的标签，塑料壳边角磨得发亮——这是特意留着试音的样品。方军拇指蹭了蹭歌词纸上的油墨，转身从铁皮柜里拎出个四喇叭录音机。插头插进斑驳的接线板时，火花噼啪溅在水泥地上。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歌声淌出来的瞬间，蹲门口抽烟的黑子探进头来。方军手指跟着鼓点在桌面上敲，忽然啪地拍大腿："小钱！给这兄弟拿二十七张整的！"他弯腰开锁的当口，王科宝瞥见铁盒底层压着把三棱刮刀，刀刃上的油渍在灯光下泛着蓝。
牛皮纸袋递过来时带着股樟脑味。王科宝摸到钞票边角挺括的触感，喉咙有些发紧——这厚度快赶上父亲三个月工资了。他把纸袋塞进布袋最里层，又拿两本《武林》杂志盖在上头："军哥，画报当赠品咋样？买三盘送一张。"
外头传来哗啦啦的雨声，方军撩开仓库的塑料门帘。街对面供销社的霓虹灯牌在雨幕里晕成红绿光斑，他弹了弹烟灰："你小子脑瓜活，赶明儿少林寺上映，这画报怕是要抢破头。"话音未落，黑子抱着箱磁带撞进来，纸箱边角在门框上刮出道白痕。
王科宝前脚刚走，小钱就凑到方军跟前嘀咕："哥，咱犯得着跟学生崽分账？"方军踹了脚地上的空纸箱，铁皮饼干盒哐当响："你懂个屁！上回在巷子里，这小子抄板砖要跟我拼命那股狠劲"他扯开领口，锁骨处有道月牙疤，"老子混这么多年，头回见着读书人眼里的凶光。"
邮局绿色柜台前积着水洼，王科宝把帆布袋夹在两腿间。前面打电话的中年汉子操着山东腔吼："俺就要二百斤复合肥！啥？没货？没货你当啥供销社主任！"玻璃窗震得嗡嗡响，穿绿制服的工作人员直翻白眼。
轮到王科宝时，雨下得更急了。他蘸着柜台上的积灰写下"江口县车队财务科"，手指头在摇把电话上转了三圈才接通。电流杂音里传来姐姐的声音，背景音是打算盘的噼啪声："科宝？咋突然打电话？妈腰疼好点没？"
"姐，我跟你说"王科宝突然哽住。前世记忆翻涌上来——姐姐离婚那晚抱着孩子缩在娘家门洞，羽绒服领口处隐约露出淤青。他攥紧电话线，塑料皮勒得掌心生疼："姓刘的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连夜坐船去剁了他！"
听筒里传来纸张落地的声音。王红玲压低嗓音："瞎说啥呢！你姐夫昨儿还托人捎了麦乳精"话没说完，远处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吆喝，电话那头顿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王科宝盯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废品站看到的场景——姐姐蹲在磅秤旁对账本，工装袖口下隐约露出纱布。
从邮局出来时，天边滚过闷雷。王科宝把剩下的钢镚换成猴票，营业员扯邮票本时，他瞥见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穿海魂衫的小男孩在中间傻笑，那是方军年轻时的模样。原来这凶神恶煞的汉子，也曾有过这般青涩时光。
回家路上经过合作社，王科宝称了半斤水果糖。油纸包刚揣进兜，就看见小妹蹲在巷口青石板上画跳房子。雨后的水坑映着夕阳，把她用粉笔画的格子染成金色。"哥！"小丫头扑过来时，辫梢还在滴水，"妈说晚上包韭菜饺子！"
推开院门，陈素娘正在晾衣服。铁丝上挂着的蓝工装滴着水，领口处"红星纺织厂"的红字褪成了粉红色。她转身时，王科宝看见母亲眼角的笑纹比往日舒展许多——终于不用在织布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熬通宵了。
厨房飘出猪油渣的焦香。王建设蹲在门槛上剥蒜，听见动静头也不抬："收音机里说今晚有你的节目。"王科宝愣神的功夫，小妹已经蹿到五斗柜前拧旋钮。杂音里突然传出女播音员清亮的声音："下面播报本省奥数竞赛获奖名单"
"王科宝同学获得高中组三等奖！"大妹尖叫着蹦起来，撞翻了搪瓷盆。韭菜撒了满地，陈素娘举着擀面杖追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王建设把蒜瓣往地上一拍，溅起的汁水辣得小妹直揉眼。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瓦片上叮咚作响。王科宝摸到抽屉深处的铁盒，二十七张大团结带着油墨香。他抽出一张塞进搪瓷缸底——这是给姐姐订的《大众电影》。窗外，陈素娘正给王建设披外套，两个身影在雨帘中模糊成温暖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