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辣的时候,班车终于晃悠着停在了西大街老槐树下。王科宝拎着帆布包跳下车,包底沾着省城带回来的泥点子。校门口铁栅栏上爬满了牵牛花,几个逃学的半大孩子正蹲在墙根下弹玻璃珠,瞧见他胸前的校徽,慌慌张张把战利品往裤兜里塞。
在十字路口和顾晓然分道扬镳时,少女马尾辫梢擦过他手背,痒酥酥的。王科宝蹬着自行车往家冲,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缝里的杂草,颠得书包里磁带哗啦作响。拐进巷口就闻见炸酱面的香气,大杂院里飘着各户人家的炊烟,张家婶子正踮脚晾晒咸菜干,瞧见他扯着嗓子喊:"宝子回来啦?省城考试咋样啊?"
"托您的福!"王科宝单脚支着车,从帆布包摸出个油纸包,"给您捎了驴打滚!"张家婶子笑得满脸褶子,咸菜干差点掉进隔壁老刘家的腌菜缸。
推开门,小妹正蹲在门槛上玩羊拐骨。听见动静,小丫头像弹簧似的蹦起来,碎花布鞋踩着满地阳光扑过来:"哥!"油乎乎的小手攥住他衣襟,鼻尖蹭上帆布包沾了层白灰。大妹端着搪瓷盆从厨房探出头,盆里漂着几片蔫巴巴的菠菜叶。
"饿死鬼投胎啊?"王科宝笑着拍开小妹的爪子,从包里掏出用报纸裹着的长条面包。油墨香混着麦香散开来,小妹眼睛瞪得溜圆——这面包足有她胳膊长,表皮烤得焦黄酥脆,还撒着星星点点的芝麻粒。
王建设坐在八仙桌前翻文件,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听见塑料袋哗啦响,咳嗽一声把钢笔往墨水瓶里戳。王科宝眼尖,瞅见父亲耳朵动了动,故意把面包掰得"咔嚓"响:"爸,尝尝省城的奶香面包?"
"净买这些洋玩意儿。"王建设嘴上嫌弃,手却诚实地接过去。面包刚出锅的余温透过报纸传到掌心,老爷子板着的脸松动了,咬下一口时嘴角翘起道细纹。大妹懂事地掰了半块往厨房跑:"我给妈留着!"
厨房飘来陈醋炝锅的香气,王科宝扒着门框问:"妈今儿又不回来吃?"大妹正踮脚够橱柜顶的香油瓶,马尾辫一甩一甩:"纺织厂搞技能比武,食堂给参赛的开小灶呢。说话间油瓶差点脱手,被王科宝一把托住,瓶底沉淀的香油渣晃出圈圈涟漪。
饭桌上,王建设嚼着蒜瓣说起正事:"明儿跟新主任下乡调研,顺道去看你爷奶。"玻璃杯里的散装白酒晃出个月牙,映着老爷子发梢新冒的白头发,"拆迁办说煤炭厂家属院给分三居室,带小院能种葡萄藤。"
王科宝筷子尖上的炸酱面悬在半空。记忆如潮水漫上来——前世爷爷就是蹲在那葡萄架下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着青砖地抱怨城里住不惯。这世若能早些接来,或许他猛吸溜口面条,热汤辣得眼眶发酸。
小妹捧着面包在院里疯跑,碎渣掉了一路,引得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追。大妹举着扫帚满院子赶鸡,辫梢沾了根鸡毛。王科宝扒完最后一口饭,听见父亲公文包扣子"咔嗒"响——那是要出门的意思。
"爸,"他忽然喊住人,"帮人平反的时候,别老拒收谢礼。"王建设扶门框的手顿了顿,夕阳给驼色中山装镀了层金边,"张家送的山蘑菇,炖汤能治妈的老寒腿。"
老爷子背影僵了僵,皮鞋跟磕在青石板上格外响。王科宝摸回自己小屋,木门"吱呀"合上时,外头传来小妹炫耀的童音:"我哥给的面包比脸还大!"
磁带在窗台排成方阵,阳光穿过塑料壳折射出虹彩。王科宝把新录的《大约在冬季》塞进双卡录音机,按键"啪嗒"脆响。忽然想起什么,他翻出藏在床底的铁皮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卖磁带的钱,最大面值还是印着女拖拉机手的十元钞。
暮色爬上窗棂时,院里响起芦花鸡"咯咯"叫。王科宝探头瞧见小妹正举着竹竿赶鸡,碎花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肚。陈素娘挎着蓝布包进院门,围巾上还沾着纺织厂的棉絮。
"妈!"王科宝窜出去接包,趁机往里塞了两个面包,"明早赶工带着吃。"陈素娘捏着儿子脸颊埋怨:"又乱花钱!"指尖的老茧蹭得皮肤发痒,却带着太阳晒过的暖意。
厨房飘出葱花爆锅的香气时,王科宝蹭到灶台边打听:"杜家真要回城了?"陈素娘正往铁锅里下面条,热气蒸得她眯起眼:"朱奶奶儿子腿脚不利索,你爸帮着跑证明磨破两双布鞋。"锅铲敲着铁锅边叮当响,"倒是你,少掺和大人的事。"
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如银鱼,王科宝忽然想起前世杜秀敏离家那日,也是这般雾气昭昭的黄昏。少女抱着蓝布包袱缩在卡车斗里,辫梢红头绳褪成了暗粉色。而今生他摸出磁带贴上标签,塑料膜在掌心沁出薄汗。
晚饭时大妹说起学校趣事,门牙漏风笑得米粒喷到桌上。王建设难得没训人,反倒从公文包摸出块水果糖。小妹闹着要抢,碰翻了酱油瓶,黑褐色的液体在旧报纸上洇开地图。
夜深人静时,王科宝趴在窗边翻歌词本。月光淌过新贴的磁带封面,牧羊女裙摆的金粉闪着细碎的光。巷口传来卖醪糟的梆子声,悠长得像从岁月深处荡来的涟漪。他忽然想起该给朱奶奶送鸡蛋,轻手轻脚摸进厨房,发现竹篮里早空了——母亲总是比他多想一步。
录音机"咔"地跳停,王科宝给最后一盘磁带套上塑料膜。夜风掀动窗帘,带着槐花香扑在脸上。前院传来父亲归家的脚步声,皮鞋跟敲着青石板,一声,又一声,稳稳地踏碎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