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老师抬头瞅了眼挂钟,金属表链在日光灯下反着冷光。另一个戴眼镜的老师抓过话筒,塑料外壳磕在讲台上"咚"的一声:"答题卡要用钢笔填,写串行直接零分!"他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话筒罩上,前排考生默默往后缩脖子。
四个监考像分作业本似的发卷子,牛皮纸袋拆封的滋啦声让人起鸡皮疙瘩。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王科宝接过卷子时闻到股油墨味,跟印刷厂的味道差不多。他手指头在桌面上敲摩斯密码,把题目从头到尾扫了遍——知识点都在程老师划的重点里,可题目全换了马甲。
"姓名、学校、准考证号"王科宝咬着钢笔帽往答题卡上誊写,蓝黑墨水在格子里洇开小圆点。后脖子忽然凉飕飕的,扭头看见电风扇正对着自己吹,扇叶上结着蜘蛛网。
考场外头树荫底下,各校老师早蹲成蛤蟆阵。有个穿中山装的从兜里摸出把瓜子,刚分给旁边女老师,就被里头出来的监考瞪得缩回手。王科宝瞥见程老师踮脚扒窗台,齐耳短发被铁丝网勾住一缕。
写着写着忽然听见抽鼻子声,跟漏气的自行车胎似的。王科宝斜眼瞅见角落里的孙自立抹眼泪,鼻涕泡在日光灯下亮晶晶的。监考老师用黑板擦敲讲台:"不许交头接耳!"粉笔灰扑簌簌落在前排考生后颈里。
这哭声像会传染,后边穿红毛衣的女生也开始抹眼睛。王科宝想起前些天在招待所,孙自立半夜说梦话背公式,把"勾股定理"说成"狗屁定理"。他甩甩手腕接着检查,发现有道题小数点挪错位,赶紧拿橡皮蹭,橡皮屑粘在袖口上。
下课铃铛是手摇的,监考老头摇得胳膊直颤。王科宝把钢笔别在校服口袋上,墨水瓶盖没拧紧,蓝渍染了半片衣襟。走廊里顾晓然正跟穿四中校服的男生比划什么,见他出来立刻收声,帆布书包上别着的团徽晃人眼。
程老师盯着最后出来的孙自立,话到嘴边变成声叹息。她掏出手帕要给擦脸,孙自立偏头躲开,袖口在鼻子上蹭出条亮痕。江主任黑着脸按车喇叭,吉普车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你最后那道几何题"顾晓然刚开口就被王科宝打断:"考都考完了!"他蹦起来够梧桐树叶子,回力鞋底在树干上蹭出道白印。孙自立蔫头耷脑跟在程老师身后,像条被雨淋湿的土狗。
车子拐过科技大学正门时,王科宝看见收发室老头在贴喜报,浆糊刷子滴在水泥台上。江主任突然说带他们爬山,方向盘打得急,后座三人撞成一团。孙自立的铅笔盒摔开了,圆规尖扎进王科宝大腿,疼得他龇牙咧嘴。
招待所食堂中午吃韭菜盒子,案板上的面粉扑得跟下雪似的。王科宝就着腌萝卜啃了三个,军用水壶里的茶水晃荡着响。程老师在小卖部柜台前数粮票,玻璃罐里的水果硬糖粘成了坨。
暑山脚下有老汉赶着驴车运砖头,驴脖子上铃铛叮当响。江主任把车停在水塘边,惊起群鸭子扑棱翅膀。王科宝踩到滩鸭屎,回力鞋底在草稞子上蹭,蹭得草叶上全是屎黄色。
"这山是火山变的!"江主任捡了根树枝当教鞭,戳着岩石上的气孔,"岩浆噗嗤噗嗤往外冒,跟煮粥似的。"顾晓然蹲着抠了块石头,蜂窝状的窟窿眼儿里嵌着亮晶晶的东西。
王科宝肩上的军用水壶带子直往下滑,书包里塞着程老师给的面包。他拿树枝捅蚂蚁窝,黑压压的兵蚁顺着棍子往上爬。孙自立突然问:"要是火山再喷发咋办?"程老师噗嗤笑了:"那得等几万年呢。"
半山腰的松树被雷劈过,焦黑的树杈指着天。江主任摸出包大前门,烟盒上印着天安门城楼。他点烟时火柴划了三根才着,山风把烟灰吹到程老师呢子外套上。
爬到发射塔底下时,王科宝的汗把的确良衬衫糊在后背上。顾晓然马尾辫散了,用红头绳重新扎,手腕上的电子表滴滴报时。孙自立一屁股坐在水泥墩子上,运动裤屁股位置磨得透亮。
"看那边!"江主任指着山脚下的麦田,绿油油的波浪里窜出只野兔。王科宝眯着眼找半天,只看见个稻草人在风里晃胳膊。程老师从挎包里掏出个橘子,剥了皮分给大家,橘络粘在孙自立下巴上像胡子。
下山时王科宝踩滑了,屁股着地出溜出三米远。军用水壶磕在石头上,凹进去个坑。顾晓然笑得直不起腰,程老师赶紧掏手帕给他擦泥。孙自立偷偷往他书包里塞了块石头,说是火山岩纪念品。
回到招待所天都擦黑了,门房张大爷的半导体在放《庐山恋》。王科宝扒着水龙头冲头,凉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食堂晚上吃萝卜炖排骨,他专挑软骨嚼,嘎嘣声惹得邻桌老师直瞪眼。
程老师屋里亮着台灯批改什么,窗纸上映出的影子像皮影戏。王科宝蹲在冬青丛边喂野猫,鱼骨头被月光照得惨白。顾晓然突然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扔下个纸飞机,机翼上画着个满分符号。
后半夜孙自立又做噩梦,喊着"交卷了交卷了"往起窜,脑门撞到上铺床板。王科宝摸黑给他倒水,暖瓶底结的水垢哗啦响。月光从铁栅栏窗挤进来,在水泥地上画格子玩。
返程那天雾特别大,吉普车开着黄雾灯像两只昏睡的眼。路过省界碑时,江主任突然刹住车。王科宝探头看见碑底下有窝刚出生的小野猫,眼睛还没睁开。程老师把早餐剩的馒头掰碎了喂,母猫叼着崽子窜进草丛。
进城查岗的还是那个白手套民警,这次看了眼王科宝校服上的墨渍。孙自立抱着书包睡得流口水,程老师把他脑袋轻轻扳到自己肩上。顾晓然的walkan终于没电了,磁带停转前最后一句是"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
青禾县界的土墙根下,陈素娘早等着了。她挎着竹篮子,里头六个煮鸡蛋还温乎。王科宝跳下车时踩到牛粪,回力鞋帮子陷进去半截。程老师跟江主任握手告别,发现他掌心里全是老茧。
回家路上,王科宝把火山岩石头塞给大妹当镇纸。小妹追着问省城电梯啥样,他比划着说"跟坐火箭似的",被陈素娘用扫炕笤帚敲了屁股。阿黄围着军用水壶直转圈,壶身那个坑映着夕阳,像个笑歪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