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推门进屋时,车轱辘上的泥点子还在往下掉。陈素娘正拿抹布擦他的二八大杠,车链条油蹭到围裙上,在十五瓦灯泡底下泛着黑亮的光。"妈你咋把车推客厅了?"他书包甩在条凳上,搪瓷缸里的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缸子。
晚饭是棒子面窝头就咸菜疙瘩,王建设蹲在门槛上扒拉饭,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评书正说到"程咬金三板斧"。王科宝抢着收拾碗筷,铝盆里的洗碗水溅到袖口,惊得王叶直咂舌——往常这时候她哥早溜出去野了。
小屋灯泡上缠着蜘蛛网,王科宝摊开作业本,圆珠笔在《纪念白求恩》的课文旁边画圈圈。墙角的吉他蒙着层灰,琴弦锈得跟老太太的银镯子似的。他踮脚够下来,指腹蹭过琴箱里贴着的红棉标牌,突然想起来这是老爹去年跑供销时,拿五斤全国粮票跟人换的。
"致爱丽丝"的调子磕磕绊绊飘出来时,窗台上的夜来香都跟着哆嗦。对门赵婶家的狗汪汪叫了两声,王科宝赶紧转成"甜蜜蜜"。木头窗棂外飘来陈素娘的嘀咕:"老王你听,科宝这琴弹得,跟猫挠门似的"
"总比上礼拜砸人家玻璃强。"王建设吧嗒着旱烟,火星子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琴声戛然而止。王科宝摸着琴箱边沿的裂口,突然想起上辈子在工地搬砖时,工头那把缺了角的破吉他。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着语文课本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笔记,钢笔水在纸页上洇出个蓝汪汪的漩涡。
大院西头传来自行车铃铛响,是住筒子楼的李干事回来了。王科宝扒着窗户缝瞅见那辆二六凤凰车,车把上挂着条五花肉,在月光底下油光水滑的。他撇撇嘴,转头把《荷塘月色》的段落背得摇头晃脑。
厨房水管子哗啦啦响到半夜。王科宝拿凉水抹了把脸,肥皂盒里的大运河牌香皂只剩个薄片,蹭在脸上剌得生疼。镜子里十七岁的脸庞还带着绒毛,不像后来胡子拉碴的沧桑样。
第二天灶台上飘着煎蛋香,三个白瓷碗摆得齐整。王科宝摸书包时碰着硬糖纸,三颗大白兔奶糖在课本夹层里窸窣作响。王霜啃窝头啃得直抻脖子,眼珠子跟着哥哥的手转圈。
"伸手。"王科宝弹了下小妹的冲天辫。糖纸剥开的奶香味勾得王建设直咽口水,陈素娘猝不及防被塞了颗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含在嘴里化出个笑模样。
"订牛奶的事儿"陈素娘搅着棒子面粥,瞅了眼丈夫黢黑的脸色,"科宝正长个呢,你看对门老张家小子"
"再长就顶房梁了!"王建设筷子敲得碗沿叮当响,"有这钱不如扯块的确良"话没说完就让小女儿的眼神噎住了。王霜捧着空碗,嘴角还粘着糖渣,眼巴巴的样子像极了巷口讨食的野猫。
车铃铛在晨雾里叮铃铃响。王霜坐在车杠上,凉鞋蹭着车杠上的铁锈。王叶在后座拽着哥哥的衣角,书包带子扫过路边探出墙的夹竹桃。筒子楼阳台上飘下句阴阳怪气的"哟,带俩拖油瓶啊",王科宝猛蹬两脚,车链条咬合声咯吱咯吱淹没了闲话。
小学门口的麦芽糖摊子支着油布伞,玻璃罐里的糖稀拉出金丝。卖糖的老头戴着塌边草帽,木槌敲糖块的动静比上课铃还脆生。王霜跳下车时,同班的胖丫正舔着糖画,看见凤凰车把上的红穗子,嘴张得能塞进鸡蛋。
"我哥从广州捎的!"小丫头挺着胸脯吹牛,其实那穗子是王科宝拆了旧毛衣自己编的。上课铃催命似的响,王科宝兜里还剩最后一颗水果糖,顺手塞给看自行车的瘸腿张伯。
菜市场飘着鱼腥味,录音机里邓丽君在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王叶在后座晃着腿,突然说:"哥,刘芳芳她姐在供销社扯了块红纱巾"话没说完车把猛晃,差点撞上拉泔水的驴车。
"调研!这叫市场调研懂不懂?"王科宝耳朵尖发烫,车轱辘碾过烂菜叶子打滑,"就比如你们小姑娘现在稀罕啥?头绳?香橡皮?"
王叶掰着手指头数:"周倩倩有双星牌运动鞋,王彩凤她爸给买了个铁皮铅笔盒,带吸铁石的那种"声音渐渐低下去,"我那个铁铅笔盒还是咱姑上回"
车铃铛突然叮当乱响,惊飞了路边啄米的麻雀。王科宝猛拐进胡同,车把蹭着墙皮刮下一道白印子:"等着,哥给你弄个带乘法口诀表的铅笔盒!"
纺织厂下班的铃声响彻半条街。王科宝在修车摊前刹住车,老孙头正给自行车补胎,胶水味混着万金油直冲脑门。"孙叔,攒的牙膏皮还留着吧?"他摸出包大前门扔过去,"换个车铃铛,要响得脆生的。"
夕阳把凤凰车的影子拉得老长。王科宝摸着兜里最后两毛钱,在合作社玻璃柜前转了三圈。售货员磕着瓜子翻白眼:"买不买啊?不买别挡道!"
最终他换了包话梅糖,拆开锡纸时酸得直呲牙。王叶含着一颗糖,突然指着电线杆子叫起来:"哥!招临时工的告示!"
浆糊还没干透的告示纸上,印刷体的"县文化宫"几个字缺了笔画。王科宝眯着眼往下看:"招夜班值班员,要求高中在读"落款日期是三天前,公章红得刺眼。
车铃铛在暮色里叮当响成串。王科宝蹬得飞快,后座上的王叶抓紧车座,头发丝儿都飞了起来。路过国营饭店时,糖醋鱼的香味勾得人肠子打结,他摸到裤兜里的话梅纸,突然想起上辈子陪客户喝到胃出血的那个雨夜。
大院门口停着辆绿色吉普车,车牌上白底红字的"wj"格外扎眼。陈素娘攥着牛奶票从居委会跑回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科宝!你大堂伯来了!"
客厅里的吊扇吱呀转着,带起股樟脑丸味儿。王科宝瞅见八仙桌上的网兜里装着两听麦乳精,铁皮罐子上的金边反着光。大堂伯的干部装熨得笔挺,茶杯沿上的口红印子还没擦干净。
"听说你闹着不退学?"茶杯盖碰得叮当响,"早跟你爹说去供销社当临时工"话没说完就让王科宝截住了:"陈主任家的排骨可还合口味?"
空气突然凝固。陈素娘手里的牛奶票飘到地上,王建设旱烟杆子差点杵到手背。大堂伯的胖脸涨成猪肝色,网兜拎起来哗啦作响:"不知好歹!"
吉普车尾气喷了半院子。王科宝捡起牛奶票吹了吹灰,转头看见两个妹妹扒着门框,四只眼睛瞪得溜圆。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扶着门框直不起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夜风裹着槐花香涌进窗户。王科宝趴在作业本上画草图,铅笔头秃了就拿小刀削。王叶蹑手蹑脚端来碗糖水,瓷勺底下沉着两颗泡发的胖大海。
"哥,真要弄那个什么表铅笔盒?"
"乘法口诀表,还能当尺子用。"草图纸上线条歪歪扭扭,"还得镶块有机玻璃,透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