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巷口的风停了,灯笼的光僵了。
连德叔脸上的笑都冻结成了惊恐。
“你……你你你……”
德叔连连对着楚心红摆手。
“心红!误会,天大慨误会!呢位后生仔佢讲笑慨!”
楚心红却没看他。
她的目光好似两柄刮骨刀,一寸寸地从顾屿的身上刮过。
从英俊如明星的脸庞,到剪裁合身的米色西装,最后落在那双干净得不象话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好看。
却连一个茧子都没有,连一丝被油烟浸染过的痕迹都没有。
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没有半分温度。
尤如是冬日里结在窗上的冰花,漂亮,却也冻人。
“踢馆?”
“就凭你?”
“一个连锅铲都没摸过的公子哥,口气倒是不小。”
“凤城想借我凤鸣楼出名的不少,你是第一个敢直接说出来的。”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德叔急得额头冒汗,刚想再解释,顾屿却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面对楚心红那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目光,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
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从门缝里溢出的香气,被他尽数吸入了肺腑。
几秒后,他睁开眼,神情陶醉。
“文火慢炖的佛跳墙,火候刚好四个钟,汤底吊得醇厚,但海参的发制时间稍欠,少了一分软糯。”
楚心红脸上的讥笑微微一滞。
顾屿没有看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还有一道……脆皮烧鹅。”
“皮水上得均匀,挂炉的温度也控制得精准,才能有这种焦糖香味。”
“不过,填入鹅腹的香料里,八角的用量似乎比传统做法多了一分。”
“是为了压住鹅肉本身的膻味,还是……为了突出一种更霸道的复合香型?”
他每说一句,楚心红的眉头就拧紧一分。
这些都是她后厨里正在烹制、准备招待今晚客人的菜。
火候、用料、甚至连她自己根据现代食客口味做出的微小改良。
对方居然只凭着一丝飘散出来的香气,就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这怎么可能!?
就连顶级大厨,恐怕也很难有如此强大的嗅觉和判断力!
“最后一道,是汤吧。”
顾屿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楚心红的脸上。
“杏汁白肺汤。南北杏的比例是七比三,汤色奶白,入口必然甘甜。”
“只是……楚小姐,为了追求润肺效果,你在里面加了川贝,对吗?”
“分量不多,大概三钱,但足以让汤的尾韵里,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微苦。”
“药食同源,这很高明,但也很冒险。”
巷子里一片死寂。
德叔已经傻眼了。
他只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顾屿却闻出了一个后厨的乾坤!
楚心红死死地盯着顾屿。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戒备正在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德叔,”
沉默片刻后,楚心身子一侧。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他进来。”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
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却悄然收敛了许多。
“不过,要先吃过菜,才能谈踢馆的事。”
……
凤鸣楼的内堂不大,布置得古香古色。
没有菜单。
而是由楚心红亲自端上了几道菜。
第一道,玻璃脆皮鸡。
鸡皮薄如蝉翼,色泽金黄通透,灯光下甚至泛着一层琉璃般的光泽。
顾屿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咔嚓”一声脆响。
鸡皮在口中碎裂,油脂的香气轰然炸开。
而皮下的鸡肉却嫩滑多汁,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火候是顶级的,淋油的手法更是登峰造极。”
顾屿放下筷子,由衷赞叹。
楚心红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自得。
这道菜是她的得意之作,整个凤城,无人能出其右。
“可惜,”
顾屿话锋一转。
“为了追求脆嫩,选用的鸡种偏小,肉质的鲜甜度就差了一分。”
“如果能用上市三个月的清远走地鸡,提前三天用秘制酱料进行风干处理,味道会更有层次。”
楚心红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顾屿说的,正是她父亲楚天阔当年做这道菜的古法。
只是那种做法工序太过繁复,对食材要求也苛刻,她才进行了改良。
没想到,居然被他一口就吃了出来。
这家伙,果然不是一般人。
第二道,煎酿三宝。
最寻常不过的街头小吃,在楚心红的手里却做出了国宴般的气质。
青椒、茄子、豆腐,都保持着食材本身最鲜活的色泽。
中间的鲮鱼滑更是被煎得两面金黄,弹牙爽口。
“鱼肉手打上千次,才能有这种胶质和弹性。”
顾屿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而且只用了鱼肉最精华的部分,剔除了所有的筋膜,所以口感纯粹。”
“最难得的是,你在鱼滑里混入了一点点陈皮碎末和马蹄粒。”
“既解了腻,又添了清香和爽脆,真是神来之笔。”
德叔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作为老饕,他当然也能品出些门道。
只是要想象顾屿这样说得头头是道,他的舌头还是差了点意思。
楚心红的脸色愈发凝重。
这些细节,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秘诀,从未对外人道也。
拥有如此敏锐味觉的人,不可能在美食界里岌岌无名。
这个男人,她到底是谁?
最后一道,是那道杏汁白肺汤。
汤色浓白如乳,香气扑鼻。
顾屿盛了一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静静地看着。
片刻后,他才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楚心红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怎么?是这道汤……有问题?”
放下汤碗,顾屿抬起头,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汤,是好汤。”
“用料、火候、心思,都做到了极致。”
“虽然我没吃过南厨神的菜,但看的出来,楚小姐的厨艺应该是已经尽得真传。”
“甚至在某些细节上,可以说是青出于蓝。”
这句夸赞,发自肺腑。
楚心红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扬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然而,顾屿的下一句话,却话锋一转。
“可惜……”
他轻轻叹了口气。
“缺了一味‘魂’。”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德叔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他张着嘴看看顾屿,又看看楚心红,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菜里缺少灵魂。
这可以说是对一个厨师最大的侮辱。
这后生仔,怎么敢这么直接的!
不过,楚心红倒是没有象他预想中那样暴怒。
她只是看着顾屿,眯起了眼。
“顾先生是吧?
“我倒想听听你,对这个‘魂’字是如何定义的?”
看着明显不服气的楚心红,顾屿的目光平静而锐利。
“你的每一道菜,都象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技术上无懈可击,完美得象教科书。”
“但它们只有‘技’,没有‘情’。”
“我能尝出你的骄傲,你的不服输,你的野心……唯独尝不出,你对这道菜本身的热爱。”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我的主观看法。”
“但作为一位足以在米其林三星餐厅里挑大梁的厨师,我想,你自己应该多多少少能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番话说的,字字诛心。
可楚心红的脸色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魂。
她父亲封刀退隐后,她一个人撑起凤鸣楼,拼了命地钻研厨艺。
就是想向所有人证明,没有楚天阔,她楚心红一样可以!
作为厨师,她做到了。
就象顾屿说的那样。
她的菜,在技术上甚至超越了巅峰时期的父亲。
可每一个吃过父亲菜的老食客,在赞叹完她的手艺后,总会若有若无地叹一口气。
他们从不说为什么,但她知道。
她的菜,终究是少了点什么。
那个东西,就叫“魂”。
是她穷尽半生,都无法触及的东西。
现在,这个秘密居然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外人,一语道破。
“你……不是来踢馆的。”
楚心红的嘴唇在颤斗。
“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着她抿起的双唇,顾屿终于图穷匕见。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吐出了那个被凤城厨师界视为禁忌的名字。
“我想品尝那道,让令尊抱憾终身,也让他画地为牢的菜——”
“凤、眼、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