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的眼皮动了动。
他那个在厨房门口站着的儿子,刘小兵,忍不住开了口:“爸,别是什么骗子。现在花样多得很。”
“闭嘴。”刘师傅呵斥了一句。
他看着那两瓶酒,又看看李子明。
这个年轻人,没有一上来就谈事,没有递名片,只是放下了酒。
“援朝,你带来的?”
张援朝笑呵呵地坐下:“老刘,你看这后生怎么样?有诚意吧。”
刘师傅没说话,算是默许。
李子明主动打开一瓶酒,醇厚的酱香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给三个杯子都倒满。
整个下午,他们谁也没提一个字关于工厂、关于合作。
他们聊的是酒,是以前工厂大院里的趣事,是张援朝厂里那些傻大黑粗的机器,是戏曲里唱的帝王将相。
刘师傅的话很少。
大多数时候,都是李子明和张援朝在说,他在听。偶尔,才会就着某个话题,蹦出几个字。
但李子明注意到,他喝酒的时候,拿杯子的手,稳如磐石。
告辞的时候,刘师傅的家人一脸莫明其妙。
这两个人,耗了一个下午,就为了喝顿酒?
走出筒子楼,张援朝有些没底:“子明,这老刘,心气儿早就磨没了。能行吗?”
李子明看着身后那扇窗户。
“张叔,心气儿是磨没了,可手艺还在骨头里。咱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
李子明和张援朝又来了。
这次,他们带了新的一瓶酒,还有几样切好的卤菜。
开门的还是刘师傅的儿媳妇,脸上的表情从警剔变成了纯粹的困惑。
刘师傅已经坐在了昨天的位置,电视没开。茶几上,摆着三个干净的酒杯。
他在等他们。
酒过三巡。
张援朝看准时机,状似无意地感慨:“说起来,还是以前的东西经用。现在市面上那些玻璃瓶子,看着花里胡哨,一碰就碎,哪有咱们当年厂里出的瓶子厚实。”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某个开关。
一直沉默的刘师傅,放下了酒杯。
“厚实?那是傻大黑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
“真正的玻璃工艺,是薄如蝉翼,声如磬鸣!是光照进去,能折出七彩!现在的瓶子,那叫产品,不叫作品!”
他象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
从配料的比例,石英砂的纯度,到退火窑的温度曲线,再到吹制工艺里那一口气的控制。
李子明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听着,时不时递上一杯酒。
他听得出来,这些知识,已经在这个老人的脑子里盘旋了无数遍,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那不是在背诵参数,而是在讲述一个他爱了一辈子的故事。
刘师傅的儿子和儿媳妇都看呆了。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父亲这样说话了。
“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机器一开,瓶子哗哗地往下掉。他们懂个屁!”刘师傅说到激动处,一拍大腿,“玻璃是有生命的!你在炉子里把它唤醒,就得给它最好的形态!不然,就是糟塌东西!”
李子明终于开口了。
他问的不是成本,不是产量。
“刘师傅,那怎么才能让玻璃既坚固,又通透呢?”
这个问题,让刘师傅的滔滔不绝停顿了。
他深深地看了李子明一眼。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靠的是对火的理解,还有退火的时机。差一分,差一秒,出来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
那天,他们走的时候,刘师傅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第三天。
李子明和张援朝再次登门。
这一次,刘师傅的家人没有再阻拦,只是默默地给他们开了门。
饭桌上,气氛已经融洽了许多。
酒喝到一半,李子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卷图纸,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手绘的设计图。
瓶身呈现出一种流畅的,带着古典韵味的弧线,瓶颈处收窄,又在瓶口优雅地散开。最特别的是瓶底,有着一个精巧的,涡轮状的凹陷。
整个设计,兼具了美感与极高的制造难度。
刘师傅的目光,瞬间就被图纸吸住了。
他伸出微微颤斗的手,抚摸着图纸上的线条。那不是在看一张纸,而是在触摸一个未来的艺术品。
李子明缓缓开口,声音清淅而坚定。
“刘师傅,我想造出这样的瓶子,全世界最好的瓶子。”
“除了您和那座老炉,我想不到谁还能做到。”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刘师傅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尘封已久的心,那颗被现实磨得只剩下灰烬的工匠之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全世界最好的瓶子。
这几个字,象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灰暗和颓唐。
“爸!你可别听他忽悠!”儿子刘小兵急了,“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当年玻璃厂倒闭,你受的罪还不够吗?”
刘师傅的老伴也红了眼圈:“老刘,咱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行吗?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又落一场空,我怕你身体受不住啊!”
家人的劝阻,象一盆冷水。
但这一次,没能浇灭那重新燃起的火苗。
刘师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李子明从未见过的光亮。
他颤斗着手,郑重地拿起那份图纸。
“要干,就干最好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刘小兵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刘师傅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你们不懂!这不是为了钱!”他环顾家人,“这是为了一口气!”
他转向李子明,目光灼灼。
“小李老板,我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您说。”
“光我一个人不行。我要把当年红星厂的老伙计们都找回来。王铁锤的模具,陈解放的窑火,还有孙瘸子的配料……少了谁,都做不出最好的东西。”
不等李子明回答,刘小兵就冷笑起来:“爸,你醒醒吧。王叔在给人看大门,陈叔在乡下种地,孙叔的腿脚更不方便了。谁还跟你干这个?”
这是最现实的难题。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李子明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