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援朝按下秒表,眼睛死死盯着池子里的动作,又看了看手里的流程图。
预处理,十分钟,分秒不差。
他走到下一道工序,产线切换。
“换!”
他再次按下秒表。
一个小时,切换完成,灌装新口味。比原来快了一个多小时。
他一个工序一个工序地走下去,一个流程一个流程地掐时间。
整个车间的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生产经理,象一个学徒一样,拿着秒表和流程图,在自己最熟悉的地盘上,一步一步地验证着自己的失败。
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多小时后,张援朝走完了整条生产线。
他站在产线末端,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写满了数字的报告,纸张的边缘都被他攥得起了皱。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他没有回人群,也没有看林建国或者李子明,就那么一个人,背影僵硬地走出了车间。
李子明看着他离开,然后转向林建国。
林建国把报告的复印件递了过来。
“李总。”
“干得漂亮。”李子明接过报告,“这事没完。”
他拿着报告,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厂区中心那块最显眼的公告栏。
那上面还贴着上个月的生产标兵红榜。
李子明看都没看,直接把那张红榜扯了下来,然后将手里的这份a号线试点报告,一份、两份、三份……足足贴了五份上去,占满了大半个公告栏。
他用图钉把纸张的四个角都钉得死死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离开。
消息传得飞快。
不到十分钟,公告栏前面就围满了人。
“我靠!真的假的?产能提了百分之十五?”
“成本还降了!废品率降了七成!”
“这张援朝不是跟那个新来的厂长打赌了吗?这下……老张的脸往哪儿搁啊?”
“何止是脸,这赌的是饭碗啊!新厂长赢了!”
赵大刚和刘兵他们,刚在外面跟一个经销商喝完茶回来,就看到公告栏前围着一堆人。
“看什么呢?这么热闹。”刘兵挤了进去。
赵大刚跟在后面,他一眼就看到了公告栏上那几张醒目的白纸,和上面打印的标题。
《a号生产线试点改革周总结报告》
他的脚步停住了。””,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前几天,他还跟手下兄弟们嘲笑林建国是“报表派”,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现在,这份报表就贴在这里,每一个数字,都象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江湖派”所有人的脸上。
赵大刚的喉咙动了动。
生产部办公室里。
张援朝把自己关在里面,谁也不见。
他拉开抽屉,从最底下,拿出几个厚厚的、封皮都磨破了的笔记本。
这是他进厂十几年来,所有的心血。哪台机器有什么毛病,哪个零件什么时候该换,怎么调整能提高零点几个点的效率,上面记得密密麻麻。这是他的独门秘籍,是他的骄傲。
他把几个笔记本在桌上摊开。
然后,他又把那张单薄的、打印的流程图,放在了笔记本旁边。
一边,是十几年的经验积累,厚重无比。
另一边,是一张纸,和几个冷冰冰的数字。
他盯着那张纸,久久没有动作。
夜深了,生产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张援朝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已经满了,他也没理。
桌上摊着他那几本宝贝笔记,和他视若生命的十几年心血。旁边,就是那张单薄的、打印出来的a4纸,林建国写的《a号线优化流程》。
厚与薄,经验与数据,就这么摆在一起,对比强烈。
他看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张援朝摁灭了最后一根烟。他没去洗脸,也没换衣服,就这么站起来,把那几本磨破了封皮的笔记本,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收进一个布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几个生产部的老班长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看到他出来,立刻噤了声,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张……张经理,早。”
张援朝没应声,也没看他们,径直往前走。
他的方向,不是例行的晨会会议室,而是林建国那间临时办公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又忍不住想看。
厂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上班了,看到这一幕,都停下了脚步。张援朝在厂里是什么地位,谁都清楚。他是生产上的一尊神,脾气又臭又硬,现在他这副样子,是要干什么去?
消息传得很快,等张援朝走到林建国办公室门口时,后面已经隔着一段距离,聚了二三十人。赵大刚手下的刘兵也在人群里,他看清是张援朝,拔腿就往销售部办公室跑。
林建国的办公室门关着。
张援朝站定,抬起手,敲了敲门。
“咚,咚。”
两声,不轻不重。
门开了,是林建国。他已经穿戴整齐,金丝眼镜擦得一尘不染。他看到门口的张援朝,以及后面那群围观的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张经理,有事?”
张援朝没说话,他把手里的布袋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总。”
张援朝开口了,嗓子干得冒火。
“这里面,是我进厂十几年,记下的一些东西。”
他把布袋又往前送了送。
“你帮我看看,哪些还有用,哪些……是该扔进垃圾堆的废纸。”
这句话,张援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整个厂区,落针可闻。
那几个跟着他的老技术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他们心里,张援朝这是把整个生产部的脸,都摘下来,送给别人去踩。
林建国没有立刻去接那个布袋。
他看了看张援朝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布袋。
“张经理,你熬了一夜?”
张援朝没回答,只是举着布袋,手臂纹丝不动。
林建国这才伸出手,接了过去。
他没有表现出胜利者该有的得意,也没有客套。他把布袋的绳子解开,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
他翻开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还有手绘的零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