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颠簸,长途汽车的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高速公路,在第二天清晨,缓缓驶入了目的地——安阳县。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内陆小县城,节奏缓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劣质煤炭燃烧后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味。灰蒙蒙的天空下,老旧的居民楼和沿街商铺显得有些疲惫,与南城那种钢铁森林的压迫感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安逸,甚至有些停滞的味道。
跟踪小组的车队,在进入县城后便立刻化整为零,象水滴导入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当地稀疏的车流之中。他们的现代化轿车,在那些老旧的桑塔纳和随处可见的三轮摩托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为其普通的外形而未引起任何注意。
李明下了车,一夜未眠让他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他没有去车站附近那些招牌陈旧的旅馆住下,甚至没有看一眼路边冒着热气的早餐摊。他只是拖着僵硬的身体,走进一家门脸狭小的小卖部,用几张褶皱的零钱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和几包本地产的,包装粗糙的香烟。然后,他将背包的带子往肩上紧了紧,便径直走向了城郊的方向。
他的步伐不快,但异常坚定,每一步的距离都象是用尺子丈量过一样。他不需要问路,也不需要导航,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穿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城。显然,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目标正在徒步移动,方向是城西的凤凰山公墓。”耳机里传来前方侦查员低沉的声音。
“他没有联系任何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侦察的迹象,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差,但目的性极强。”
老马坐在指挥车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冷静地听着报告,目光却死死盯着屏幕上载回的,李明那微微佝偻的背影。这个李明,太普通了,普通得让人感到一丝诡异。他就象一个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没有多馀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尤豫,沉默地,一步步地,走向他既定的终点。
凤凰山公墓,坐落在县城西边的一座小山坡上。这里算不上什么风水宝地,只是当地人安葬逝去亲人的一个普通去处。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给整座山坡都笼罩上了一层白纱,石阶湿滑,两旁的松柏挂着露珠,空气清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李明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的背影,在清晨微凉的薄雾中,显得格外孤单,象一个逆着人潮,走向过往的幽魂。
最终,他在半山腰的一片新坟区停下了脚步。
在一座孤零零的,甚至连正式墓碑都还没有立起来的坟前,他停住了。
那是一座新坟,坟头的泥土还很新鲜,带着未干的湿气,显然不久前刚下过雨。上面没有照片,没有鲜花,只插着一块简陋的粗糙木牌,用黑色的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跟踪小组的侦查员,迅速将高倍变焦镜头推到了极致。在轻微的晃动后,画面稳定下来,木牌上的那几个字,清淅地呈现在屏幕上。
“李晓月之墓。”
照片,被第一时间加密传回了数百公里外的南城指挥中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明的举动,也让所有通过镜头监视着他的人,心头猛地一紧。
他没有说话,没有哭泣,甚至脸上都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那么直挺挺地,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那瓶水,和那包廉价的香烟。
他拧开瓶盖,将清澈的矿泉水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浇在了坟前的土地上。象是在为干涸的土地解渴,又象是在为逝去的人净身。然后,他拆开烟盒,抽出一根烟,用有些颤斗的手点燃,躬敬地插在了坟头松软的泥土里。他又抽出一根,叼在了自己的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就那么跪着,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青白色的烟雾,缭绕着他那张被风霜刻画过的脸,模糊了他的表情。他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化的雕像,要跪到天荒地老。
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哀恸,通过冰冷的镜头,传递给了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它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具穿透力。
指挥中心里,一片死寂,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
“查!”霍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大,却象一把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立刻查这个李晓月!我要她所有的资料!现在!”
后方支持小组早已开始行动,键盘敲击声瞬间密集如雨。依托省厅的户籍系统和大数据中心,信息很快被从海量数据中筛选出来。
“报告!墓主人信息已初步确认!”一名技术警员高声汇报。
“李晓月,女,22岁,户籍所在地安阳县,与目标李明为兄妹关系。”
“死亡时间:一年前。”
“死亡原因……”技术人员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他似乎在反复确认屏幕上的官方记录,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
“死亡原因:交通事故。”
交通事故!
这四个字,象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整个指挥中心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始强行拼接。
一个死去一年的妹妹,一场被定性为“事故”的车祸,一个专程从南城赶回穷乡僻壤上坟的哥哥。
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如同秃鹫般盘旋,专门查找“仇恨”的“幽灵”。
一桩早已被归档、被尘封的旧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厚厚的卷宗堆里,蛮横地抽了出来,带着一股陈腐和血腥的味道,重新浮现在了众人面前。
“调取这起交通事故的全部卷宗!立刻!马上!”霍骁的命令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