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扇被绝望锁死的琴房门,霍骁放弃了所有常规的劝说方案。
强行破门,只会把方锦推向更深的深渊。
言语劝慰,在此刻的方锦听来,不过是又一场虚伪的表演。
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
一个他恨了一辈子,却又在潜意识里,渴望了一辈子认可的人。
霍骁的目光,落在了监控画面的一角。
画面里,方泽教授正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时而愤怒地用拳头砸墙,时而又无力地靠在墙上,满脸的颓败和无措。
这位严厉了一辈子的父亲,在儿子可能出事的巨大恐惧面前,终于褪去了他所有的伪装,露出了一个普通父亲的慌乱。
“苏悦。”霍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你之前录下的东西,放给他听。”
苏悦立刻反应过来,霍骁指的是什么。
之前,为了全面了解方锦的精神状态,苏悦曾以“安保升级”为名义,在方锦的卧室里,安装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拾音器。
这些设备,录下了方锦夜里最无防备的状态。
苏悦打开笔记本计算机,调出了一个加密的音频文档。
她没有在客厅里公放,而是拿着笔记本,走到了门外,走到了方泽教授的面前。
“方教授,请您听一下这个。”
方泽正处在暴躁的边缘,不耐烦地吼道:“听什么听!现在是听这个的时候吗?还不赶紧想办法把门给我弄开!”
“您听了之后,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开门’了。”苏悦坚持道。
方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凑了过去。
苏悦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模糊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录音,从计算机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那是在深夜,方锦的梦呓。
“……别……别打了……”
“我没错……我没有弹错……”
声音很轻,充满了压抑的恐惧和委屈,象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睡梦中发出的呜咽。
方泽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暴躁瞬间凝固。
录音还在继续。
“……爸爸……看看我……求你了……看看我……”
这句呼喊,象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方天泽。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台笔记本计算机,仿佛想从那冰冷的机器里,看到儿子此刻的脸。
他一直以为,儿子是叛逆的,是桀骜不驯的。
他一直以为,儿子那些所谓的“舞台焦虑”,不过是为自己的懒惰和失败,找的懦弱借口。
他用最严苛的方式去鞭策他,用最刻薄的语言去打击他,是希望他能象一块顽铁,被自己锻造成一块好钢。
他以为儿子在反抗他,在憎恨他。
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些叛逆和反抗的表象之下,隐藏的,竟然是如此卑微的乞求。
他不是在反抗。
他只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激烈,也最伤人的方式,声嘶力竭地,乞求父亲的认可。
乞求父亲,能回头,看他一眼。
不是看他弹得好不好,不是看他能不能拿奖。
只是,看看他。
看看“方锦”这个人。
录音里,方锦的梦话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开始零碎地述说一些童年的片段。
“……那次……全市的比赛……我发着烧……你说……拿不到第一……就别回来见你……”
“……我的手……抽筋了……你把我的手按在冰水里……好疼……真的好疼……”
“……你说……我的天赋……是你给的……所以……我的人生……也必须听你的……”
一句句,带着哭腔的梦话,象一把把生锈的刀子,将方泽那颗被骄傲和偏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切割得鲜血淋漓。
那些被他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所谓“严格教育”的片段,此刻,通过儿子的嘴,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被重新翻了出来。
他这才惊觉,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在儿子心里,留下的是怎样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他一直标榜自己是儿子的引路人,是雕琢朴玉的工匠。
可到头来,他才是那个亲手将儿子,一步步推入黑暗深渊的,罪魁祸首。
“幽灵”的出现,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这头骆驼,早已经被他这个父亲,折磨得遍体鳞伤,不堪重负了。
录音播放完毕。
走廊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泽教授僵硬地站在那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这位严厉了一辈子,高傲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象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斗着。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一直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塑造一个他理想中的“天才儿子”,却亲手扼杀了儿子内心那个渴望被爱、渴望被认可的,普通的小孩。
他用“爱”的名义,施加了最沉重的枷锁。
他用“期待”的旗号,进行了最残酷的打压。
琴房里那疯狂的琴声,就象是儿子二十多年来,所有被压抑的痛苦、委屈和绝望的集中爆发。
苏悦默默地合上笔记本计算机,退到了一旁。
她知道,接下来,该是这位父亲,自己去面对那扇门了。
方泽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扇紧闭的琴房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再象往常一样咆哮,没有再下达任何命令。
他只是将自己苍老的、布满皱纹的额头,轻轻地,靠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这个动作,和他刚刚在监控里看到的,儿子用额头撞击琴盖的动作,惊人地相似。
仿佛在这一刻,父子二人,跨越了这扇门的阻隔,在精神上,达到了某种悲怆的共鸣。
“小锦……”
方泽开口了,声音不再是往日的威严和洪亮,而是一种充满了疲惫和悔恨的沙哑。
“……是爸爸。”
门内的琴声,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但很快,又被更狂暴的旋律所复盖。
方-泽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