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第九个春天，来得比往任何一年都要急切。洞外那株百年山桃像是被谁点了把火，往年要等足三月阳春才肯怯生生舒展的花苞，今年刚过惊蛰，便攒着劲全炸开了。粉白的花瓣堆在青石阶上，厚得能没过脚踝，风一吹，漫天飞舞，像下了场带着甜香的雪，连洞口那块被玄元坐了九年的青石，都染着股淡淡的蜜味。
玄元就坐在这块青石上，膝头摊着半卷《息妄全真法》，书页被春风吹得轻轻晃。他手里捻着片刚落下的桃花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瓣边缘的细绒。那花瓣的纹路在他神念里慢慢化开——不是真的化作了水，是他用“返观法”照见了花瓣的肌理：那些肉眼看不清的脉络里，藏着去年冬天的雪意、今春第一缕阳光的暖、三场春雨的润，还有点扎根的泥土的腥气，像串流动的珠子，在指尖明明灭灭。
光珠的虹光比往年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初成时那般灼眼，而是温润地贴在眉心，像块长在皮肉里的暖玉。虹光透过指尖，把桃花瓣照得半透明，能看见瓣心那点极淡的粉，像婴儿脸上的红晕。
“玄元！玄元！”阳神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带着点雀跃的急。他今年已经长到玄元胸口高了，嗓音褪去了些稚气，却还是像山涧的水，清透得能见底。
玄元抬眼时，正见阳神举着只蝴蝶从桃林里跑出来。那蝴蝶翅膀是淡紫的，沾了层厚厚的花粉，白的、粉的，像撒了把碎星，在光珠的虹光里闪闪发亮。阳神跑得急，发梢的汗珠甩成细小的银线，他在玄元面前站定，大口喘着气，把蝴蝶凑到他眼前：“你看！它不动了，是不是被花粉醉倒了？”
蝴蝶的触须微微颤着，翅膀却真的没动，大概是沾了太多花粉，累得飞不动了。玄元刚要开口说“放了它吧”，忽然觉眉心光珠轻轻一沉，像坠了颗细小的石子。
他的神念随着这沉坠微微一晃——像被风吹动的水面，荡开圈极细的涟漪。这晃动快得像错觉，却瞒不过九年修行的觉知：刚才那瞬间，他的神念不由自主跟着阳神的跑动节奏加快了，跟着蝴蝶翅膀的磷光亮了，跟着那句问话起了回应的意。
“动心即妄。”玄元在心里默念。《息妄全真法》的开篇就在眼前：“真心在妄即凡夫，妄心归真即圣地。”原来这不经意的一动，便是妄尘又落了下来。他指尖捏着桃花瓣的力道松了松，神念像被风吹歪的草，慢慢直了回来：“不动心即真……”
话音刚落，那只蝴蝶忽然振了振翅膀，花粉簌簌往下掉，像场微型的雨。它绕着阳神的指尖飞了圈，忽然朝着桃林深处窜去，快得像道紫箭。
“哎呀！跑了！”阳神“啧”了声，拔腿就要追，跑了两步又回头，见玄元还坐在青石上，便扬声道：“我去把它找回来！”说完，身影又钻进了漫天飞舞的花瓣里，衣角扫过桃树，带起阵更浓的香。
玄元望着他的背影，神念却没跟着走。起初还有点想“他会不会摔着”的念，像根细丝线轻轻扯了下，他便顺着那丝线往回找，找到线头的地方，轻轻一松——那念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飘远了。
他依旧坐在青石上，任花瓣落在肩头、落在书页上、落在光珠的虹光里。有片花瓣正巧落在眉心，被光珠的暖意烘得微微发卷，像个小小的逗号。风声拂过耳畔，带着桃香的软，带着山风的清，带着远处溪水流淌的“哗哗”声，他都听着，却没在心里留下痕。
眉心光珠的沉坠感渐渐消了，像被春风吹化的薄冰，虹光重新变得匀净，连带着周身的气都顺了——刚才被那“动心”的妄念搅得微微发滞的经脉，此刻又像解冻的溪，畅畅快快地流着。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桃花瓣，花瓣已经有些蔫了，边缘卷成了小筒。可在神念里，它的脉络依旧清晰，那些藏着的雪、光、雨、土，还在静静流动。玄元忽然明白“洗心退藏于密”的意思——不是要躲进深山老林，躲开阳神的笑闹，躲开这漫天的花瓣和香，而是让心像这青石下的桃树根，埋在土里，任花开花落，任风来雨去，自守着那份沉、那份静，不随外境动分毫。
“退藏于密”的“密”，原不是隐秘的密，是如如不动的密，是根扎在土里的实。
阳神很快回来了，没找到蝴蝶，却摘了捧刚熟的野莓，红得发紫，托在手心，像捧着把小玛瑙。“给你。”他把野莓往玄元面前一递，指尖沾着果汁，亮晶晶的，“刚才看见李婶在溪边洗衣，说山外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像铺了金子。”
玄元接过野莓，指尖触到果皮的微凉和阳神指尖的暖，神念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晃动。他捏起颗野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汁在舌尖炸开，带着阳光的味道。
“好吃吗？”阳神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像刚才那只蝴蝶的磷光。
“好吃。”玄元点头，声音里带着笑意。这笑不是因为野莓甜，也不是因为阳神的期待，只是心里的真意在自然流淌，像花开，像叶落，像溪水流。
光珠的虹光在眉心轻轻晃了晃，映着漫天飞舞的桃花瓣，映着阳神沾着果汁的指尖，映着书页上“洗心退藏于密”的字，亮得像把天地间的真意，都收在了里面。
远处的溪水还在流，阳神的呼吸还在匀，桃花还在落，玄元的神念还在定。妄尘偶尔还会落，像风吹来的沙，但他已经知道，不必急着去拂，只需守住那不动的真心，像青石守着根，像根守着土，妄尘自会被岁月的风，吹得干干净净。
他把那片蔫了的桃花瓣夹进《息妄全真法》里，正好夹在“洗心退藏于密”那句旁。花瓣的卷边像在点头，又像在微笑。
春天还长，九年的路也快走到头了。玄元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忽然觉得，这洗心洞的“洗”，从来不是要洗出个空无一物，是要洗出个能容万物、却不为万物动的真心。
就像此刻，他坐在花里，心却在花外；他看着阳神，心却不随阳神走；他尝着野莓的甜，心却没被甜缠住。
这大概就是“息妄”的开始——先知道妄从何来，再学会让妄自去自来，而真心，始终在那里，不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