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第八个冬天,雪落得格外斯文。不像第七年那样铺天盖地,非要把天地都染成一片茫白,今年的雪只是零零星星地飘,像谁把装棉絮的袋子戳了个小洞,碎绒似的往下掉,落在山尖上,给黛色的岩顶镶了圈银边;落在树梢上,松针便成了串水晶的帘;连洞口的青石都只盖了层薄白,像撒了把细腻的糖霜,轻轻一吹就化了。
玄元坐在寒玉榻上,膝上盖着块尹喜送的羊绒毯,灰扑扑的,却暖得很。他的存想功夫已入佳境,不必刻意凝神,神念自能像归巢的鸟,轻轻巧巧沉入泥丸宫的虚空,与那谷神相融。有时静坐整日,阳神踮着脚凑到他鼻尖前,见他睫毛上凝着点白霜,还以为他睡着了,可侧耳细听,却能听见他的呼吸与洞外的落雪合拍——吸气时,雪片仿佛被无形的力托着,落得慢了半拍;呼气时,雪又像被推着似的,簌簌往洞口飘,像在应和着什么。
“你这是把呼吸练成仙法了?”阳神蹲在榻前,手里转着根枯枝,看雪片顺着玄元的呼吸节奏起落,眼睛瞪得溜圆。他昨天刚用松枝编了个小扫帚,此刻正用它轻轻扫着玄元肩头的落雪,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以前打坐像块石头,现在倒像朵云,连雪都跟你亲。”
玄元没睁眼,嘴角却微微弯了弯。神念在泥丸宫的虚空里浮着,像漂在湖面的叶。那片“谷”已不再是墨缎般的黑,而是透着种淡淡的青,像初春解冻的湖水,清透得能“见”到深处流动的光。谷神的轮廓时常在光里显形,不再需要他刻意“存”,反倒像老友般,你来了,我便在,不说话,却自有默契。
这日午后,阳神在洞外堆雪人。他不知从哪翻出顶破草帽,扣在雪人的头上,又捡了两颗红果当眼睛,用松枝做胡须,忙得不亦乐乎。“咯吱咯吱”踩雪的声响顺着风飘进来,混着他时不时的笑闹,像串跳动的音符。玄元的神念正与谷神相对而坐,忽然觉泥丸宫的虚空“亮”了起来。
不是眉心光珠的虹光,是那片“谷”自己在发光。起初像点火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转瞬便漫开了,像黎明前的天空,从墨黑慢慢透出鱼肚白,再染上淡淡的粉,最后成了片温润的金,把整个虚空都照得透亮。
谷神的轮廓在光里清晰起来,不再是模糊的影,而是与玄元一般无二的身形——同样的衣袍,同样的坐姿,连鬓角的纹路都分毫不差。它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有光珠,却比光珠更亮,像盛着整片星空,深不见底,却又温柔得能溺毙人。
玄元的神念与它对视,没有惊讶,没有探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像对着平静的水面照见自己,自然而然。他“感”到谷神的神念与自己的神念轻轻碰了碰,像两滴水相融,没有界限,没有分别。
“圣凡同泯,物我一如……”经文里的话忽然在神念中响起,不是默念,更像谁在耳边低语,清透得像山涧的泉。玄元忽然“懂”了——这谷神,原就是他自己的本心显化,是那片被妄念掩盖的空明,是那缕藏在神念深处的灵。以前总想着“存”住它,其实它从未离开,只是被“我”与“物”的界限隔开了,像隔着层薄冰,看似分明,实则一触即融。
此刻冰融了。玄元的神念与谷神的身形渐渐重合,像两滴水流进了同一个洼。他“见”到自己的肉身坐在石榻上,眉心光珠静静流转,虹光透过衣袍,在雪地上映出个淡淡的圆;又“见”到自己化作那片虚空,包容着泥丸宫的九宫,包容着洞外的落雪,包容着阳神堆雪人的笑闹,甚至包容着远处山民家袅袅的炊烟——像谷包容着溪,海包容着浪,没有分别,只有浑然的一体。
“玄元!玄元!”阳神堆完雪人,举着沾满雪的手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你看我堆的像不像尹喜先生?特别是这胡子,歪歪扭扭的,跟他上次来沾了墨的胡须一个样!”
玄元没有睁眼,神念却“见”到了那雪人的模样——草帽歪在一边,红果眼睛一个大一个小,松枝胡须确实歪歪扭扭,被风吹得乱晃,真有几分尹喜的憨态。他心里刚闪过“把胡须摆正些”的念头,洞外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阳神愣了愣,猛地回头——洞外的雪人,那两撇松枝胡须竟自己摆正了些,像被无形的手拨了下,连歪着的草帽都微微正了正。
“它动了!”阳神惊得张大了嘴,指着雪人说不出话,半晌才蹦回来,拽着玄元的衣袖,“是你弄的?你怎么做到的?”
玄元这才缓缓睁眼,眸子里的光与眉心光珠融成一片,亮得像把天地都收在了里面。他望着洞外的雪人,轻声道:“不是它动,是心在动。”
心一动,谷神应之;谷神动,万物随之。这便是“谷虚而其应无穷”——那片虚空像个无形的枢纽,连着他的神,也连着天地万物,不必刻意去“控”,只需神念相应,万物自会有回响,像敲钟时,钟鸣不是手的力,是钟本身的振。
阳神似懂非懂,却觉得这景象奇妙得很,又跑回洞外,对着雪人龇牙咧嘴做鬼脸,大概是想看看它还会不会动。玄元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神念重新沉入虚空,谷神的身影还在那里,与他并肩而坐,望着洞外的雪,像在看一幅流动的画。
此后存想,玄元再无“存”与“不存”的分别。有时劈柴,斧头落下的瞬间,他能“感”到木纤维的纹路与谷神的虚空相应,顺着那股“应”的力劈下去,木头“咔嚓”裂开,断面平整得像刀削;有时煮茶,水汽升腾的弧度,竟与泥丸宫的光韵合拍,绕着壶嘴转三圈才散开,茶香也比往日更清透;甚至扫地时,扫帚划过地面的轨迹,都与虚空里的气脉流动相合,扫过之后,洞里的空气都变得格外净。
阳神说他像变了个人:“以前打坐时像块石头,硬邦邦的,现在哪怕扫地,都像在静坐——你身上的气,跟洞、跟山、跟天上的雪,都缠成一团了,分不出哪个是你的,哪个是它们的。”
玄元听了,只是笑。他知道,这便是“虚无同体”的境地——不是要消弭万物,是要在万物中见自己,在自己中见万物,像水融入水,既保有每份水的清,又汇成整片海的阔。
腊月里,尹喜亲自来了趟洗心洞。他穿着件厚棉袍,须发上沾着雪,进门时抖了抖衣摆,雪沫子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盐。“九年之期快到了。”他坐在玄元对面的石凳上,从怀里摸出个锡酒壶,“温了壶米酒,尝尝。”
玄元接过酒壶时,指尖与尹喜的指尖相触,忽然“感”到尹喜的气脉像条奔流的河,而自己的气脉像条溪,此刻正汇入河中,彼此交融,没有阻碍。他低头看着酒壶,壶身的凉意透过指尖,直抵泥丸宫的虚空,那里的谷神轻轻“应”了一声,像风吹过空谷,清越悠长。
尹喜看着他,忽然指了指他的手。玄元这才发现,自己指尖捏着片落雪,雪片在他掌心不化,反而晶莹剔透,里面竟映出洞外山桃树的花苞,粉嘟嘟的,像把来年的春景都缩在了里面,连花苞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谷神存想的功夫,你已摸到门了。”尹喜给自己倒了杯酒,呷了口,眼里带着笑意,“当年我练了十年,才勉强让雪不化,你这……算是青出于蓝了。”
玄元把雪片凑近眼前,看着里面的花苞,忽然笑了。原来“虚无境界”,不是什么都没有,是有山、有雪、有阳神的笑,有尹喜的酒气,有来年的花苞,却能在这“有”里,守住那份不增不减的“空”,像谷神守着它的虚,永远等着万物来归,又永远让万物自在生长,不滞不碍。
“先生过奖了。”玄元把雪片轻轻放在石案上,雪片落地即融,却在石案上留下个淡淡的湿痕,像朵转瞬即逝的花,“不过是明白了,谷神不是远在虚空,是在柴米油盐里,在风雪笑闹里,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动里。”
尹喜闻言,朗声笑起来,笑声震得洞顶的雪簌簌往下掉:“好一个在柴米油盐里!看来这九年面壁,你没白待。”
雪又开始落了,这次落得绵密,像要把整座山都裹进温柔的白里。玄元坐在雪地里,与尹喜对饮,酒液入喉,暖意顺着经脉淌遍全身,与泥丸宫的虚空相应,谷神的身影在光里笑了,与他、与尹喜、与洞外的雪、与远处的山,都融成了一片。
他知道,第九年的修行即将开始,往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可他心里安定得很,像这洗心洞的雪,落得从容,融得自在。
玄元的神念与谷神相融,在那片虚空中,静静映着这漫天风雪,映着即将到来的第九年,映着往后无穷无尽的岁月——虚灵、空明,却又生生不息,像这天地,永远在变,又永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