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杜姆子爵身旁那两位年轻的男爵儿子,也就是杨尔德名义上的远房堂叔,目光中则更多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淡淡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数字。
没有温情,没有故人相见的戏剧性场面。
有的只是冰冷的上下级关系,以及赤裸裸的利用与被利用。
杜姆子爵没有对征召兵们说任何话,似乎与他们交流都有失身份。
他只是对凯勒男爵简短地吩咐了几句,关于营地分配、物资领取以及明日开始的基础操练事宜,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
凯勒男爵躬敬地领命。
随后,杜姆子爵便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两个儿子,径直返回了那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军帐。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一位罗森家族的管事军官上前,开始大声指挥着各个村庄的征召兵,按照事先分配的局域,前往他们那拥挤、简陋的新“住所”。
杨尔德随着霜棘村的队伍,沉默地移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顶巨大的、绣着银色玫瑰的指挥军帐,眼神深邃如同古井。
血脉的联系是客观存在的。
但它带来的,未必是庇护,更可能是危险。
在帝国贵族森严的等级体系中,一个早已脱离本家、甚至被蔑称为“雪原杂脉”的末枝,突然出现在前线,必定会引起猜忌。
杜姆子爵那短暂的注视,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别有深意。
“罗森家族……”
杨尔德在心中暗道:
“不论如何,此次极寒长城之行,虽然风险巨大,但收获也可能丰厚到难以想象!”
长城内侧。
军营之中。
霜棘村的五十人,被分配到了罗森家族营地边缘局域,一片紧挨着高大木制栅栏的简陋营区。
这里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片被稍微平整过的冻土,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低矮、破旧的帐篷。
寒风吹过,帆布哗啦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汗臭、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墙外渗透进来的腐臭气息。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身处何地。
杨尔德站在属于霜棘村的那几顶帐篷前。
目光扫过脸上依旧残留着旅途劳顿与深深不安的村民们。
库克和雷姆正在低声安抚着几个情绪低落的年轻人,塔莎则默默检查着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草药。
这只是他们抵达极寒长城的第一个下午。
短暂的平静,如同冰原上脆弱的浮冰。
突然——
“呜——嗡——!”
一声极其凄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预兆地从高高的墙头上炸响!
那声音沿着漫长的防线,由远及近,一声接着一声,急促地传递过来。
瞬间撕破了军营的相对宁静!
“敌袭!”
“是尸潮警报!”
一个沙哑而充满惊恐的声音,不知从哪个帐篷里响起。
轰!
整个边缘营区,瞬间炸开了锅!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征召兵们如同受惊的兔子,从各自的帐篷里连滚带爬地涌了出来。
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被纯粹的、无法抑制的恐惧所取代。
有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有人双腿发软瘫坐在地,有人则发出无意义的尖叫。
更有甚者,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试图查找根本不存在的藏身之处。
“稳住!霜棘村的人,向我这边靠拢!”
杨尔德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镇定,在混乱的喧嚣中清淅地传入每个霜棘村民的耳中。
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原本也有些慌乱的霜棘村民们,下意识地朝着杨尔德所在的位置汇聚过来。
库克和雷姆立刻上前,低喝着帮助维持秩序,将村民们聚拢在一起,虽然人人脸上煞白,但至少没有象其他村庄那样彻底失控。
“墙……墙外面!快看!”
一个眼尖的年轻村民指着长城方向,声音颤斗。
杨尔德猛地抬头。
只见那高耸入云的黑色墙头之上,原本规律巡逻的士兵身影变得急促而密集,巨大的弓弩正在绞盘刺耳的嘎吱声中调整着角度。
一面代表着最高警戒的、血红色的旗帜,在杜姆子爵指挥军帐的上空猛地升起,迎风狂舞!
几乎与此同时,一名骑着快马、身背令旗的传令兵,如同旋风般冲入了这片混乱的营区。
他勒住战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盖过了嘈杂:
“军令!”
“所有单位,一级战备!”
“墙外发现腐尸群,规模逾千,正向我防区逼近!”
“各部即刻整装,准备迎战!”
上千腐尸!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了每一个征召兵的心脏!
他们很多人这辈子见过的腐尸,不过是零星的几具,或是小股的尸群。
上千规模?
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一片能够淹没一切的、死亡的潮水!
恐慌如同瘟疫般加剧蔓延。
冰石村的老瓦里克,徒劳地试图安抚他手下那十几个面无人色的村民。
枯木村的疤脸猎人握紧了武器,眼神却充满了绝望。
哭喊声、咒骂声、祈祷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将这片营区变成了绝望的深渊。
来自各个村庄的民兵中,也就只有见过大场面的霜棘村众人,依旧处变不惊。
杨尔德的目光越过了混乱的人群,投向了那堵隔绝生死的巨墙。
墙体之外,那原本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此刻仿佛浓郁了数倍,伴随着一种低沉、混乱、如同万千指甲刮擦岩石的窸窣声,隐隐传来,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震动,那是成千上万腐朽脚步汇聚而成的死亡韵律。
尸群来了。
而且来得又快又猛。
根本不给这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杨尔德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恐惧与腐臭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检查武器,准备战斗。”
他对聚集在身边的村民们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凄厉的警报声与墙外隐隐传来的腐尸嘶嚎,正在强烈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边缘营区的混乱在持续发酵。
就在征召兵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哭喊与咒骂声交织成一片之时。
一阵更加沉重、更加整齐的脚步声,混合着甲胄铿锵的摩擦声,从营区主干道方向碾压而来。
是凯勒男爵的亲卫队!
上百名全身覆盖着黑色板甲、头盔下只露出冷漠双眼的士兵,排着严整的战斗队形,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迅速开赴至这片混乱局域的边缘。
他们手中的长戟闪铄着寒光,厚重的盾牌连成一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煞气与秩序感。
他们的出现,瞬间让周围的喧嚣为之一滞,混乱的征召兵们被这股冰冷的杀气所慑,下意识地后退,让开道路。
亲卫队在距离征召兵营地数十步外停下,队形展开,隐隐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与其说是来并肩作战,不如说更象是督战。
凯勒男爵骑在他那匹神骏的黑马上,位于亲卫队的中前方。
他依旧穿着那身精致的纹章铠甲,深紫色斗篷在寒风中翻飞。
然而,此刻他脸上没有了在杜姆子爵面前的躬敬,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倨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烦躁、阴沉,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眼前这群惊慌失措,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征召兵。
又越过他们,望向那高耸的、正传来越来越清淅腐尸嘶嚎的城墙,牙关不自觉地咬紧。
“男爵大人!”
一名隶属于罗森家族的传令官快步跑到凯勒马前。
右手抚胸,语速极快地说道:
“杜姆子爵军令,命你部即刻派出部队,出城进入缓冲阵地,依托工事迟滞尸群,为墙头弩炮和弓箭手争取最大杀伤时间!”
“务必坚守至尸群进入最佳射程!”
命令清淅而冷酷。
凯勒男爵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出城?
进入城墙脚下的缓冲带?
那里没有坚固的城墙庇护,只有一些简陋的壕沟、矮墙和残破的拒马。
要在那种地方直面成百上千的腐尸冲击,和送死根本没什么区别!
就是用人命去填,换取墙上远程火力的输出效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自己身后那支肃杀、精悍的亲卫队。
这些士兵,是他花费了无数金钱和心血培养起来的嫡系,是他统治黑石领、在这长城防线立足的根基,更是他保命的最后底牌!
每一个都价值不菲,损失一个都让他肉痛。
让他们去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炮灰任务?
不行!绝对不行!
几乎是在一瞬间,凯勒男爵心中就做出了冰冷的决断。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酷,所有的尤豫和焦虑,都被一种极端利己的果断所取代。
凯勒男爵猛地一挥手。
打断了还想再说什么的传令官。
声音强硬道:
“所有征召兵听令!”
“奉杜姆子爵军令!”
“即刻出城迎战腐尸,捍卫长城!”
凯勒男爵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各村庄,由各自村长带领,立刻集结,经由三号隘口出城,进入指定防御阵地!”
“违令者,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凯勒男爵刻意顿了顿,阴冷的目光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村长们,包括站在霜棘村队伍前的杨尔德。
然后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虚伪:
“我的亲卫队,会作为预备队,在后方压阵,并在关键时刻给予你们支持!”
“为了帝国,为了女皇,为了你们身后的家园,拿出你们的勇气来!”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征召兵中爆发出更加绝望的哭喊和骚动。
“不!我们不能出去!那是送死!”
“男爵大人!求求您,让您的士兵去吧!”
“我们只是种地的,打不过那些怪物啊!”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凯勒亲卫队齐刷刷踏前一步,长戟顿地发出的沉闷巨响,以及那一片面甲下射出的、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
督战的意味,不言而喻。
凯勒男爵面无表情,仿佛听不到那些绝望的哀求。
他看向杨尔德、老瓦里克、枯木村的疤脸猎人等村长。
声音带着威胁:
“还等什么?立刻执行命令!”
“延误战机者,杀无赦!”
老瓦里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冰石村村民,老眼中满是痛苦与绝望。
但他知道,他们别无选择。
他颤斗着举起手,声音沙哑:
“冰石村的人,跟我走……”
枯木村的疤脸猎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凶狠地瞪了凯勒男爵一眼。
但最终还是恶狠狠地招呼着自己仅剩的几名村民,朝着指定的隘口方向挪动脚步。
其他村庄的村长,有的瘫软在地被士兵拖起,有的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开始移动。
杨尔德站在霜棘村的队伍前,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凯勒男爵那点龌龊心思,在他听到命令的瞬间就已洞悉。
愤怒吗?或许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理智和对眼前局势的清淅认知。
反抗?立刻就会被当成儆猴的那只鸡,死在卫兵的刀下。
杨尔德深吸一口气。
将那冰冷的空气和更冰冷的现实一同压入肺腑。
他转过身,面向五十名同样脸色发白,但眼神中满是信任的霜棘村民。
他的目光与库克、雷姆短暂交汇。
然后,杨尔德用平静的声音,清淅地对自己的村民下达了命令:
“霜棘村,全体都有。”
“检查武器,整理装备。”
“随我——出城。”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悲愤控诉,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瞬间稳住了霜棘村众人慌乱的心神。
库克和雷姆立刻低声重复命令,督促村民们最后检查手中的长矛、砍刀和简陋的皮甲。
在周围一片哭爹喊娘、如同奔赴刑场般的绝望氛围中,霜棘村这支沉默而迅速整备的队伍,显得格外扎眼。
凯勒男爵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他看向杨尔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所取代。
“这个小子,倒是有点意思,或许能多撑一会儿,消耗更多腐尸?”
凯勒男爵没有再多想。
他催促着亲卫队“维持秩序”。
将哭嚎着的征召兵们驱赶向那扇正在缓缓开启的城门隘口。
让这些征召而来的民兵们,替他麾下的精锐卫兵,去当对抗尸群的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