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染坊藏在护城河下游的废弃码头旁,木招牌上的“永顺染坊”四个字被水浸得发涨,笔画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像朵残缺的花。我攥着从殡仪馆37号柜里带出的半截白梅绣线,线头沾着些银灰色的粉末——阿砚奶奶的声音附在上面时说,染坊的“血布”能显影,而她当年藏在寿衣里的秘密,就印在其中一匹布上。
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股刺鼻的染料味,混着河泥的腥气,闻着让人头晕。推开门的瞬间,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看是团湿漉漉的蓝布,布上的染料还没干透,蹭在皮肤上像层黏腻的血痂。布的边缘绣着根细红线,线头钻进砖缝,拽动时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有人在地下拽。
“别拽!”阴影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一个穿蓝靛染衫的老头从染缸后探出头,他的手是紫黑色的,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的渣,像没洗净的血,“那是‘活布’,缠上了就会往肉里钻,去年有个收废品的,被这布缠了腿,等我们发现时,他的小腿已经变成块蓝布,上面还绣着他自己的脸。”
他用竹竿挑起那团蓝布,布面在阳光下展开,果然有个模糊的人脸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对着我缓缓眨眼。我的心脏猛地收紧,半截绣线在掌心发烫,阿砚奶奶的气息越来越浓,像就站在染缸边。
“来找‘血显布’?”老头把蓝布扔进旁边的染缸,缸里的液体“咕嘟”冒泡,泛起些白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时浮出些细小的牙齿,“民国三十一年,有个女人来我这染布,说要染批‘见血显影’的缎子,给日本人做寿衣。她每次来都带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些头发丝,说要混在染料里,染出来的布才‘听话’。”
他突然掀开最里面的染缸,缸沿结着层暗红色的痂,像凝固的血。缸里的液体是墨黑色的,表面漂浮着些白色的线,线头上缠着些皮肉组织,细看是指甲盖,泛着青紫色的光。“这就是当年的染料,”老头用竹竿搅了搅,液体里浮出匹布的一角,“她把自己的血混在靛蓝里,说这样染出的布,见了日本人的血就会显字——后来她没再来取,这批布就沉在缸底,泡了八十年。”
绣线突然自己飞起来,扎进染缸,线头的银灰粉末在液体里散开,像条发光的蛇。墨黑色的液体瞬间翻涌,匹完整的蓝布从缸底浮上来,布面的染料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的白缎,缎子上渐渐浮现出些红色的字,是阿砚奶奶的笔迹:“七月初七,军火库在关帝庙地宫,钥匙在……”字迹写到一半突然中断,被大片暗红色的污渍覆盖,污渍里隐约能看见个“梅”字。
“是日本人发现了!”老头的声音发颤,竹竿在染缸里乱搅,“她肯定是被抓了,用自己的血盖住了关键的字!你看这污渍的形状,像不像只手?是有人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写完!”
染缸里的液体突然沸腾起来,蓝布上的人脸轮廓全部浮出来,都是些缺眼睛少鼻子的残缺模样,朝着我伸出手,指甲缝里淌着蓝染料。地下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有人在用石头砸砖,缠在我脚腕上的蓝布突然收紧,往染缸里拖。
“是当年被这布害死的人!”老头抓起旁边的剪刀,剪断缠在我脚腕上的布,断口处涌出些蓝色的液汁,“他们的血被染进了布里,魂就困在布面的字里,现在见了显影的布,想让你帮他们把字补全!”
绣线突然指向墙角的木箱,箱子上了锁,锁孔里塞着团红线,线头上沾着些白梅花瓣。我用半截绣线捅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箱子里堆着些泛黄的纸,是当年的染布记录,其中一张写着:“沈砚,取布日期七月初七,附物:白梅香囊一个,内装‘显影引’。”
“显影引!”老头眼睛一亮,“就是用她的头发和指甲灰做的!有了这个,就能让血显布显出完整的字!”他突然想起什么,往河的方向指了指,“她当年把香囊藏在河对岸的老槐树下,说等布显了影,就用这香囊把字定住,不让日本人发现。”
河对岸的老槐树歪歪扭扭,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最显眼的是个“梅”字,笔画里嵌着些暗红色的渣。我刚走到树下,树干突然渗出些液体,顺着“梅”字的笔画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个小水洼,水洼里浮出个布包,正是记录里的白梅香囊,囊口的线已经朽烂,露出里面的灰末,混着几根灰白的头发。
回到染坊时,染缸里的蓝布已经完全展开,暗红色的污渍越来越大,快要盖住所有的字。我把香囊里的灰末撒在布上,灰末碰到布面立刻燃起蓝火,火灭后,污渍渐渐褪去,露出后面的字:“钥匙在白梅寿衣第三颗盘扣里。”
“找到了!”我激动地抓住布角,却发现布面的人脸突然全部转向我,眼睛的黑洞里流出蓝染料,顺着布纹爬向我的手腕。老头突然大喊:“别碰!它们要把你拉进布里当‘显影引’!”
他将一桶清水泼在布上,蓝布剧烈收缩,像被烫到的皮肤,人脸发出凄厉的尖叫,渐渐淡去。染缸里的液体恢复平静,只剩下那匹白缎,静静地浮在水面,上面的字迹闪着红光,像刚用血写就。
老头把布捞出来,摊在竹竿上晾晒,阳光照在布上,字迹慢慢隐去,变回匹普通的白缎。“字已经刻进布里了,”他用紫黑色的手抚摸着缎面,“只有日本人的血才能再显出来——当年她是想让抗日的人找到这批军火,可惜没等到那天。”
离开染坊时,河面上飘着些蓝布碎片,像无数只蝴蝶在飞。老头站在码头边挥手,他的蓝靛染衫在风中展开,布面上渐渐浮现出个模糊的人影,穿蓝布衫,梳圆髻,正是阿砚奶奶的模样。
阿砚在老槐树下等我,手里拿着那件白梅寿衣,第三颗盘扣已经被他拆开,里面果然藏着把铜钥匙,钥匙柄是朵白梅,花瓣上刻着“永顺”二字。“奶奶说,这批军火后来被抗日队伍找到,炸了日本人的粮仓,”他把钥匙递给我,指尖的温度温暖而坚定,“她当年没说假话,那些血显布,真的救了很多人。”
夕阳下,染坊的烟囱冒出淡淡的蓝烟,和河面的水汽混在一起,像幅水墨画。我把半截绣线系在钥匙上,看着它在风中轻轻摇晃,突然明白阿砚奶奶当年的勇气——有些秘密,哪怕用鲜血染进布里,藏进寿衣,也要留给后人,因为那里面藏着的,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信念。
后来听说,老染坊的那口染缸再也没染出过蓝布,每次倒进靛蓝,都会变成血红色,布放进去,就会显出些模糊的字迹,像有人在里面写着未完的故事。而那匹血显布,被档案馆的人收走了,据说在特殊的灯光下,还能看见布面上那些模糊的人脸,正对着参观者微微点头,像在感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