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殡仪馆的后巷总飘着股烧纸灰的味道,尤其月圆夜,那味道会混着股甜腻的腥气,像蜜泡过的血。我攥着阿砚给的黄铜罗盘——盘面上刻着“镇魂”二字,指针始终颤巍巍指着殡仪馆的停尸楼,他说昨夜梦见奶奶站在楼顶上,穿的寿衣袖口绣着朵白梅,和殡仪馆档案室里那套民国旧寿衣一模一样。
停尸楼的铁门锈得能捏出红水,推开时“吱呀”声能刺破耳膜。楼里没开灯,月光从高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割出亮晃晃的刀痕,照得走廊两侧的铁柜泛着冷光——那些柜子是老式的,像巨大的抽屉,柜门上贴着泛黄的编号,有的还粘着半截烧剩的纸钱。
“第37号柜。”阿砚奶奶的声音突然从罗盘里钻出来,细得像蛛丝,“他们把我的寿衣锁在那儿,缝衣针都变成铁虫了。”
罗盘指针疯狂转圈,最后死死钉在走廊尽头的柜子上。那柜子的漆皮剥落得像烂树皮,编号“37”用红漆写着,边缘晕开些发黑的水渍,像没擦净的血。我伸手去拉柜门,指尖刚碰到锈锁,锁孔里突然钻出根细铁丝,“嗖”地缠上我的手腕,铁丝上满是倒刺,扎进皮肤时不疼,只觉得麻,像被无数蚂蚁爬过。
“别碰锁!”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个穿藏青制服的老头举着马灯站在阴影里,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左脸有道月牙形的疤,“这楼里的铁件都活了,去年有个家属碰了42号柜的把手,整只手被铁丝缠成了血茧,解下来时连骨头都带着红丝。”他晃了晃马灯,灯光扫过那些铁柜,柜门上的编号突然扭曲起来,“37”变成了“73”,“24”倒过来成了“42”,像群在狞笑的脸。
老头说他是殡仪馆的守夜人,守了四十年,见证过三任馆长死在停尸楼——第一任夜里查房,被自己的影子绊倒,头磕在37号柜角,脑浆溅在柜门上,至今那片深色的印子擦不掉;第二任在冰柜里发现具“活尸”,被追得钻进通风管,最后在管里变成具干尸,去年清淤时才拖出来,骨头都成了粉末;第三任就是上周,值班时趴在桌上写记录,笔插进了太阳穴,纸上写满“白梅”二字。
“你奶奶的寿衣……”老头突然压低声音,马灯往37号柜挪了挪,灯光里浮出些细小的白虫,落在柜门上就不见了,“民国三十一年做的,缎面的,绣白梅的线是用她自己的头发混着丝线纺的。那年她刚嫁过来,还没生你爷爷,就被抓去给日本人缝寿衣,缝完这批,整个缝纫队的女人都疯了,说看见寿衣在夜里自己站起来走。”
我突然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远处拖裙摆。守夜人猛地把马灯往地上照,灯光里映出串脚印,不是人的,是倒着的,脚尖朝后,脚跟朝前,从走廊那头直往37号柜爬,脚印上沾着些银灰色的鳞片,像鱼鳞又像蛇蜕。
“是‘衣煞’醒了。”老头往地上撒了把糯米,糯米落地瞬间变成黑色,“这批寿衣缝的时候掺了死人指甲灰,日本人怕她们逃跑,把缝纫机的针都换成了铁针,针眼里穿的是绞断的头发丝。你奶奶当年偷偷在白梅的花芯里绣了个‘逃’字,结果被发现,生生被铁针穿了十根手指……”
他话没说完,37号柜突然自己弹开道缝,股寒气裹着股甜香涌出来,像打翻的胭脂混着福尔马林。我往缝里瞥了眼——里面没放尸体,挂着排寿衣,件件都绣着白梅,最中间那件是缎面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的白梅沾着些暗红色的点,像干涸的血。而寿衣的袖子正慢慢晃动,像有人在里面摆手。
“别开全!”老头突然把马灯砸过去,灯壳撞在柜门上,玻璃碎了一地,火苗在碎玻璃上窜,照得寿衣上的白梅突然绽开,花瓣里钻出些细如发丝的黑虫,虫身上闪着银光,落在地上就变成针的形状。“那是铁虫!专钻人指甲缝,当年缝纫队的女人就是被它们钻得发疯的!”
我猛地往后退,后背撞在28号柜上,柜门“吱呀”开了道缝,里面伸出只手,皮肤白得像缎子,指甲涂着红蔻丹,正往我手腕上抓。守夜人从怀里掏出把剪刀,“咔嚓”剪断那只手,断口处涌出些白色的线,线里裹着颗牙齿,黄得发脆。“这是1953年死的唱戏的,穿寿衣时非要涂红指甲,结果指甲长进肉里,烂死的。”他啐了口,“这些老东西,见着生人就想拉个伴。”
37号柜的缝越来越大,那件缎面寿衣突然掉在地上,袖子里掉出个小布包,散开后滚出些针,针尾都缠着黑丝线。守夜人捡起根针,对着灯光看了看,突然手抖起来:“是铁针……上面缠着的是你奶奶的头发!”
话音刚落,所有寿衣突然飘了起来,白梅的花瓣在月光里绽开,露出里面的黑虫,像无数只小眼睛。地上的倒脚印已经爬到我脚边,鳞片蹭着我的鞋跟,凉得像冰。守夜人突然拽起我往楼梯跑,马灯的火苗绿幽幽的:“37号柜的锁是你奶奶当年用头发缠死的,现在锁开了,她是想让你看看衣里的东西!”
跑到二楼档案室,老头翻出本泛黄的登记簿,民国三十一年那页记着“沈砚,缝纫工,编号73,十根手指贯穿伤,准予换针线”,下面画着个小小的白梅花。他指着页边的批注:“你看这个‘梅’字,最后笔拖得特别长,像不像根针?她把逃跑的路线绣在白梅的枝桠里了!”
我突然想起阿砚奶奶照片里的寿衣,白梅的枝桠确实歪歪扭扭,当时以为是绣工不好。守夜人突然指向窗外,月光里站着个穿寿衣的人影,袖口的白梅正在发光,影子投在墙上,手里拿着根针,正往自己指甲缝里塞黑虫——那动作,和登记簿里“贯穿伤”的记录一模一样。
“她当年没疯!”老头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把逃跑路线绣在寿衣里,让其他女人跟着跑,自己留到最后,被铁针穿了手指都没说一个字!这些衣煞不是凶物,是在守着她的心血!”
37号柜的方向突然传来声脆响,像针落地。我们冲回去时,见那件缎面寿衣铺在柜里,白梅的枝桠拼成了串数字,正是殡仪馆的老地址,而那些铁虫都趴在“逃”字周围,像在守护。守夜人往柜里撒了把纸钱,纸钱落在寿衣上,突然冒出蓝火,烧完后留下行灰字:“孙媳,谢你送我回家。”
窗外的人影慢慢淡了,袖口的白梅最后闪了下,像颗星星。守夜人拍了拍我的肩,指了指37号柜的柜底,那里刻着行小字:“民国三十一年冬,沈砚携十七女逃于此处,衣为记。”
回程时,罗盘的指针终于停了,盘面上的“镇魂”二字渐渐淡去。阿砚在楼下等我,手里拿着件叠得整齐的白梅寿衣,是他从37号柜里取的,缎面摸起来竟有些温热。“奶奶说,这衣里的针都是她用头发喂活的,现在它们认亲了。”他展开寿衣,白梅的花瓣里果然藏着些发亮的银丝,像极了奶奶照片里的白发。
那天之后,殡仪馆的守夜人换了新人,老头说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四十年前,他是那群被救的女孩里最小的,当年躲在通风管里,看着沈砚被日本人拖走,如今总算把这份情还了。
而37号柜再也没出过怪事,只是每逢月圆夜,柜门上的“37”会变成“73”,像在悄悄提醒谁:当年那个绣白梅的姑娘,终究把生路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