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档案馆的青砖墙在暴雨里渗着水,像块泡发的老海绵。我攥着那枚从钟表铺老头手里接过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朵残缺的莲,据说能打开“民国档案库”的锁,而老头临终前说,阿砚奶奶的“时魂”并非被时鬼勾走,而是被锁在了1943年的卷宗里。
档案室在县区老法院的地下室,电梯早坏了,楼梯扶手锈得能捏出红锈粉。每下一级台阶,靴底就沾起块潮湿的泥,泥里混着些灰黑色的纤维,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后的残渣。走到负三楼时,墙面上突然渗出些暗红色的液珠,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晃着我扭曲的影子,影子的脖子处缠着根细麻绳,越勒越紧。
“别盯着水洼。”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是档案馆的守夜人,他拄着根黄铜拐杖,拐杖头雕成个狼头,“这里的影子会偷‘形’,你盯它越久,它越像你。”他掀开值班室的门帘,一股福尔马林混着霉味的气息涌出来,墙上的日历停在十年前,每张纸都卷着边,像被虫蛀过。
“要找民国二十二年的卷宗?”守夜人往铜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在他布满皱纹的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那批档案在‘禁忌区’,1943年夏天的卷宗都渗了血,你爷爷——哦不,你要找的那位老太太,当年是档案馆的书记员,她的最后份记录,据说写在块人皮上。”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钥匙,钥匙柄的莲花刻痕嵌进掌心。阿砚奶奶的照片我见过,穿蓝布衫,梳着圆髻,眉眼温和,怎么会和“人皮”扯上关系?
守夜人从铁柜里抽出本账簿,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十三,收档员沈砚(阿砚奶奶的名字),接收‘清乡档案’三箱,经手人:李二狗”,后面用红墨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李二狗就是当年的典狱长,”守夜人用拐杖指着那个叉,“他第二天就疯了,说看见沈砚把档案纸吃了,嘴里流着血笑。”
我跟着他走向禁忌区,走廊的灯忽明忽灭,每盏灯的玻璃罩上都蒙着层灰,灰里嵌着些细毛,像人的睫毛。守夜人突然停在道铁门前,门环是两个铜制的骷髅头,眼眶里塞着团黑布。“钥匙插进去后,得转三圈半,多一圈少一圈,里面的‘东西’都会出来。”他的拐杖在地面顿了顿,“听见哭声别回头,那是档案在‘认亲’。”
钥匙插进锁孔时,“咔”的一声,像咬碎了颗牙。转第一圈,走廊的灯全灭了;转第二圈,墙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转第三圈,铁门上渗出些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带着股铁锈味;转半圈时,门突然往里吸,像有只手在里面拽。
门开的瞬间,股寒气裹着无数纸片涌出来,每张纸片上都印着模糊的人脸,贴在我脸上,凉得像冰。守夜人把拐杖横在我身前:“别碰那些纸,它们在找‘皮’,沾到皮肤就会贴上去,长成新的档案。”
禁忌区像个巨大的冰柜,货架上的档案盒全用铁链锁着,每个盒子上都贴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表情诡异——笑的人嘴角咧到耳根,哭的人眼泪冻成了冰。阿砚奶奶的档案盒在最顶层,盒子是黑色的,上面用白漆写着“沈砚”,旁边粘着缕灰白的头发。
我刚够到盒子,盒底突然渗出黑血,滴在地上,化成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它认你。”守夜人说,“你身上有阿砚的气。”那只手冰凉,指甲缝里嵌着些纸屑,往我皮肤里钻,像要把我拖进盒里。
盒子打开的刹那,股腥甜的气息涌出来,里面没有纸,只有块巴掌大的皮,皮上用针绣着字,针脚细密,是阿砚奶奶的笔迹:“七月十三,李二狗藏尸于档案柜,以孩童骨为架,以档案纸为衣……”绣到最后突然乱了,针脚戳出了血洞,血洞连起来像个骷髅头。
“她发现了典狱长用活人做‘档案架’,”守夜人的声音发颤,“那些档案纸里的人脸,都是被砌进墙里的人。沈砚想烧了这里,结果被李二狗抓了,皮被剥下来当‘特殊档案’,肉……”他突然不说了,走廊里响起阵孩童的笑声,货架上的照片里,所有孩子都咧着嘴笑,眼睛却盯着我手里的皮。
皮突然自己卷起来,缠在我手腕上,像条活蛇。墙上的影子开始扭曲,所有档案盒的锁都在转,铁链“哐啷哐啷”响,像有无数人在里面撞。守夜人突然把拐杖往地上顿,狼头拐杖的眼睛亮了,射出两道红光:“沈砚!你的后人来了!”
皮上的针脚突然变亮,像烧红的铁丝,在我手腕上烙出字:“救……他们……”这时我才看清,那些档案盒的铁链上,都缠着根细麻绳,绳结和阿砚奶奶照片里的发绳一模一样。
突然,所有照片里的人都转了头,眼睛齐刷刷盯着门口,那里站着个穿黑制服的人影,脸是团黑雾,手里拖着根铁链,链上拴着个孩子的骨架。“李二狗的魂还在管着这儿,”守夜人把拐杖递给我,“狼头朝他晃三下,他就会现形。”
我举起拐杖,狼头的眼睛红光更盛。人影突然笑了,笑声震得档案盒纷纷落地,里面的纸全飞出来,贴在他身上,变成件纸衣。“沈砚的皮,我找了七十年。”他的声音像无数张纸在摩擦,“有了它,那些孩子的魂就能永远锁在档案里……”
皮突然从手腕上飞出去,贴在人影的纸衣上,针脚像无数把小钩子,把纸衣扯下来,露出底下的骨架,骨架的肋骨上刻满了档案编号。孩童的骨架突然动了,咬向李二狗的魂,档案里的人脸都涌出来,扯着他的黑雾。
守夜人把我推出门:“转三圈半锁门!快!”我回头看时,见皮上的字在发光,绣出扇门的形状,阿砚奶奶的虚影站在门后,朝我挥手,周围的档案纸像花瓣般落在她身上,化成件白裙。
门关上的瞬间,听见李二狗的惨叫和孩童们的欢笑声混在一起。守夜人往锁孔里塞了团黑布:“这下,他们能在里面‘归档’了。”他的拐杖突然断了,狼头滚在地上,露出截骨头——是孩童的腿骨。
暴雨还在下,档案馆的楼梯上,我手腕上的烙印渐渐淡了,只剩缕香气,像阿砚奶奶常用的茉莉香胰子。守夜人说,那是“认亲”的印记,以后不管在哪,只要遇到1943年的旧纸,都会有股暖意。
回到阿砚身边时,他正对着张老照片发呆,照片上他奶奶抱着个婴儿,背景是档案馆的青砖墙。“刚才好像听见奶奶说‘干净了’。”他抬头看我,眼里有泪光,“她说以后不用怕黑了。”
窗外的雨停了,县区的灯光透过雨雾亮起来,像无数点亮着的档案灯,照得那些藏在黑暗里的污秽,再也不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