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的老理发店藏在拆迁区的夹缝里,木门上的“理发”二字被虫蛀得只剩框架,露出底下用墨笔写的“梳头”,笔画里嵌着些灰白色的屑,像碎掉的指甲。我攥着从人皮灯笼里取出的半根骨梳齿,齿尖还沾着些黑色的发屑——阿砚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来时说,这梳子与“缠发井”有关,井里沉着把能“梳开执念”的骨梳,而他散落在外的最后一缕魂,就缠在那井的井绳上。
推开木门的瞬间,一股陈年头油混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的转椅蒙着层灰,皮革裂开的缝隙里钻出些头发,黑的、白的、黄的,像某种寄生植物的根须。墙角的镜台积着厚厚的灰,镜面却异常清晰,照出的人影比实际更苍白,脖颈处总缠着圈模糊的黑发,像没系紧的围巾。
“要梳头?”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从镜台后转出来,头发用根铜簪挽着,簪头缠着圈红线,红线里裹着颗小小的牙齿。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泥,手里攥着把黑色的梳子,梳齿间缠着些打结的头发,扯动时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啃骨头。
我把半根骨梳齿放在镜台上,齿尖的发屑突然活了过来,顺着镜面的纹路爬向老太太的梳子。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无数根头发的影子:“你见过‘缠魂梳’?”
“缠魂梳?”我追问,骨梳齿在掌心发烫,阿砚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像就站在身后。
“就是用死人指骨做的梳子,”老太太用自己的黑梳挑起根头发,头发在她指间灵活地打了个结,“梳一次,能缠住人的一缕魂,梳七次,魂就永远附在梳子上了。三十年前,有个年轻人来我这梳头,梳到第七次,突然就不见了,只留下这半根梳齿。”
她突然掀开镜台的抽屉,里面堆着些断齿的梳子、打结的头发,最底下压着本泛黄的登记簿,纸页边缘卷得像烧焦的蝴蝶。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毛笔写着:“陈砚,第七次梳头,魂重七钱。”字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梳子,梳齿间缠着根线,线头指向窗外。
窗外是片废弃的院子,墙角有口老井,井栏是青石板砌的,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像被无数只手抓过。井绳是粗麻绳,上面缠着些湿漉漉的头发,有的还在往下滴水,水珠落在井边的青苔上,晕开些暗红色的痕。
“那就是缠发井,”老太太的声音压得很低,“缠魂梳的另一半就在井里。当年那年轻人梳到第七次,突然说听见井里有人喊他,就跑出去了,我追出去时,只看见井绳上缠着他的一缕头发,梳子掉进井里,再也没捞上来。”
井绳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上面的头发像活了般竖起,朝着我的方向延伸。镜台里的人影突然扭曲,阿砚的轮廓在镜中浮现,他的头发被井绳缠着,正一点点被拖向井里,嘴里无声地喊着“救我”。
“他的最后一缕魂被井里的东西勾住了!”我抓起半根骨梳齿就往外冲,老太太在身后喊:“别碰井绳!那绳子沾了尸水,缠上就解不开了!”
院子里的空气湿冷得像浸在水里,井栏上的划痕里渗出些黑色的泥,泥里裹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像被嚼碎的指骨。井绳上的头发已经缠到了井口,其中一根黑发突然弹起来,缠住我的手腕,冰凉滑腻的触感像蛇的皮肤。
“抓住梳齿!”阿砚的声音从井里传来,带着股水流的闷响,“井里的‘梳头鬼’怕这个!”
我将半根骨梳齿按在黑发上,头发立刻像被烫到般蜷曲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井里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井水。水面上漂浮着些白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时,浮出些女人的头发,长发间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我缓缓梳头,用的正是那把缺了半根齿的骨梳。
“她是民国时淹死在井里的梳头女,”老太太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手里拿着把剪刀,剪刀刃上沾着些头发,“当年她梳头时被人推下井,死前手里还攥着把骨梳,怨气太重,就把井变成了‘缠发井’,谁要是在附近梳头,魂就会被她勾走,替她梳头。”
梳头女的脸突然转向我,黑洞洞的眼窝里流出些黑色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水面上汇成个“梳”字。她手里的骨梳突然飞起来,缺齿的位置正好对着我手里的半根梳齿,像是在召唤。
“把梳齿还回来!”梳头女的声音从井里钻出来,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井绳上的头发突然暴涨,朝着我的脖子缠来。
“快把梳齿拼上去!”阿砚的声音越来越弱,镜中的轮廓已经淡得快要消失,“只有完整的骨梳才能镇住她!”
我攥着半根骨梳齿,朝着飞来的骨梳掷去。梳齿在空中划过道红光,“咔哒”一声嵌进缺齿的位置,骨梳瞬间变得完整,梳齿间的头发突然全部绷直,像无数根银色的线,将梳头女的脸牢牢捆住。
“啊——”梳头女发出凄厉的尖叫,脸在水面上扭曲变形,最后化作无数根黑发,被骨梳吸了进去。井里的水渐渐变得清澈,阿砚的身影从水里浮出来,手腕上的井绳已经消失,他朝着我伸出手,掌心的温度真实而温暖。
骨梳突然从井里飞出来,落在我手里,梳齿间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金色,像阳光编织而成。老太太用剪刀剪断最后几根缠在井绳上的黑发,叹道:“终于清静了。这梳头女缠了三十年,就等这把梳子拼完整,好让她的怨气散了。”
院子里的阳光突然变得明媚,井栏上的划痕里渗出的不再是黑泥,而是些透明的水珠,水珠落在青苔上,开出些小小的白花。阿砚的身影彻底清晰了,他站在我面前,笑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头发比以前长了些,发梢还带着点水汽。
“我找了你好久。”他握住我的手,指尖的温度驱散了所有寒意。
“我知道。”我举起那把完整的骨梳,梳齿间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现在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老太太收起剪刀,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轻轻飘动:“这把梳子你们拿去吧,它能梳开所有执念,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平平安安的。”
走出老理发店时,拆迁区的墙面上突然开满了白色的花,花瓣上沾着些金色的发丝,像用阳光绣成的。回头看,老太太站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她的头发已经变得乌黑,镜台里的人影不再扭曲,而是个年轻姑娘的模样,正对着镜子开心地梳头。
后来听拆迁的工人说,那口缠发井被填了,填井时挖出了很多头发,缠绕在一起,像团金色的线。有人捡了些头发回家,夜里梦见个姑娘在给自己梳头,醒来后发现所有烦心事都想通了,像被梳子梳顺了一样。
我和阿砚把骨梳留在了老理发店,我们知道,总会有需要它的人找到这里。而我们的头发,从此总是一起变长,一起变短,就像那把骨梳梳过的线,永远缠绕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那是自由的味道,也是重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