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晨读课还没结束，广播里就传来教导主任沙哑的声音，通知各班级按顺序去医务室体检。铁北中学的广播系统大概比教学楼岁数还大，电流声刺啦刺啦响，每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皮里挤出来的。
林暮把语文课本合上，塞进桌肚。桌肚角落里还放着昨天江川给的馒头，油纸包着，硬邦邦的，他没舍得吃，打算留到晚上。书包侧袋里的馒头包装袋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被手指摩挲得起了毛。
林暮没接话，低头在体检表上写名字。两个字写得很小，笔画挤在一起，像怕占地方似的。他写字一直这样，小时候在养父母家，作业本写得太靠外，养母就会敲他的手背：\"往里面写，纸不要钱买的？
林暮跟着赵磊站起来，把体检表折了两折，塞进校服口袋。口袋的布很薄，能摸到表上自己写的名字，笔尖划过的地方有点硌手。
医务室在教学楼一楼最西边，窗户正对着操场的煤渣跑道。冬天还没彻底过去，窗玻璃上蒙着层灰，阳光透进来也是灰蒙蒙的。门口已经排了两队人，叽叽喳喳的，像刚出笼的麻雀。林暮下意识往队伍后面站，尽量让自己缩在人群里。
队伍往前挪得很慢。林暮排在赵磊后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点早餐的油条味。赵磊刚才说他胖了五斤，可林暮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还是比自己结实多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骨头硌得皮肤都有点疼，校服袖子空荡荡的，风一吹就往里灌。
赵磊进去了，林暮往前挪了一步，站在门口。门是旧木门，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头茬。赵磊和医生的对话：\"左眼看不清？那行，46。右眼48。
林暮走进房间。里面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台灯亮着，照在墙上的视力表上。字边缘模糊，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手里转着支钢笔。
林暮站到黄线上，挺直脊背。他的视力一直很好，养父母家有台旧电视，他总是坐在最远的沙发上看，眼睛也没坏。
林暮跟着指方向，指尖有点抖。他怕自己说错，又怕医生觉得他太慢。
林暮松了口气，走出房间。外面的队伍还很长，阳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瘦的光带，里面飘着无数细小的灰尘。他站到听力检查的队伍后面，旁边是初二的学生，正互相推搡着打闹，笑声尖利。
体检一项项过。量血压时，医生的听诊器凉得像冰，贴在胳膊上，林暮忍不住缩了一下。查肺活量，他尽力吸了口气，吹出来的数字比旁边的男生低了一大截，那男生嗤笑一声：\"你这是没吃饭吧？没说话，默默把吹嘴递给下一个人。
最后一项是身高体重，在医务室最里面的房间。房间比别的屋子大些，靠墙放着台老旧的体重秤，铁制的，踏板上锈迹斑斑，指针晃悠着不太稳。旁边立着根木尺，上面的刻度用红漆写的，有些地方已经磨没了。
林暮脱掉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站到体重秤上。一声响，像是不堪重负。他并拢双脚，挺直背，眼睛盯着墙上的日历——去年的日历，还没撕，上面印着铁北炼钢厂的旧照片，蓝灰色的厂房，冒着黑烟的烟囱。
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自己瘦，可具体多少公斤，他从来没称过。林建国的家里没有体重秤，他也不敢问。
女医生把身高体重填在体检表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个计算器，按了几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林暮的手指猛地攥紧了体检表，纸角被捏得发皱。营养不良。这四个字像小石子，砸在他心上，闷闷地疼。他想起自己每天的饭：早上多半是馒头咸菜，中午在学校食堂打份素菜，晚上回去林建国要么不在，要么就是煮碗面条，连个鸡蛋都没有。有时候晚上饿了，他就喝凉水，或者啃早上剩下的干馒头。
林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脚趾甲缝里有点泥，是昨天去工厂区时蹭的。他想说自己没有挑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说林建国没钱买肉？说自己不敢多吃怕给林建国添麻烦？
女医生叹了口气，拿起红笔，在体检表的\"健康建议\"一栏写了几个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但林暮觉得每一笔都像划在他心上。
林暮接过体检表，手指有点抖。他没敢立刻看，把表折了两折，塞进校服口袋最里面，紧紧贴着肚子。那里暖暖的，能稍微挡住点外面的冷风。
林暮没回头，加快脚步走出医务室。外面的阳光比刚才亮了些，照在地上的煤渣上，反射出细碎的光。他靠在教学楼的墙上，慢慢把体检表从口袋里拿出来，展开。
旁边有几个同学走过，在讨论体检结果。
林暮赶紧把体检表重新折好，塞进书包最底层，压在那本江川送的雨衣上面。雨衣的布料糙糙的，带着点机油味，却让他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靠着墙，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教学楼的墙皮剥落着，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他此刻的心情，破破烂烂的，没个遮掩。
风从操场那边吹过来，带着煤渣的味道，刮在脸上有点疼。
林暮把膝盖抱得更紧了些，没说话，只是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