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站在巷口,江川那句“没地方去,就来我这儿”还在耳朵里打转。风从铁道那边吹过来,带着煤渣和铁锈的味道,刮在脸上有点凉,可他心里却像揣了个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烤红薯,烫得发慌,又暖得让人想掉眼泪。
眼泪就是在这时候掉下来的。
没有声音,连抽噎都压在喉咙里,只是突然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想抬手擦,可手刚举到一半,眼泪就掉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滚。
这不是难过的泪。林暮分得清。以前在养父母家受了委屈,在学校被王磊他们堵在厕所里推搡,哭的时候胸口是闷的,像塞了团湿棉花,喘不过气。可现在不一样,眼泪掉下来,心里那股憋了十七年的慌——那种总觉得自己像片飘在风里的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吹走的慌——突然就散了。空出来的地方,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填满了,暖暖的,沉沉的,是踏实,是笃定,是知道自己终于有个地方能落脚的安心。
巷口的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眼泪砸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身后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笃”,不紧不慢,是铝合金拐杖特有的清脆声响。林暮猛地回过神,想起江川已经转身回去了。他赶紧抹了把脸,想把眼泪擦干,可刚抬起手,就看见前面的江川停下了脚步。
江川已经跳出去好几步了,单脚支撑着身体,拐杖斜撑在地上,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点单薄,却挺得笔直。听到身后没动静,他停下了,没立刻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查地顿了顿,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
灯光刚好照在江川脸上,能看见他额角还没干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到下巴尖,在路灯下亮晶晶的。他皱着眉,眼神扫过林暮的脸,看到他满脸的泪时,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烦躁,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你…”江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单脚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晃了晃,另一只手插进裤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毛巾。
是块灰色的毛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洗得发毛,布料硬挺挺的,上面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机油印子,像幅抽象画。林暮认得,这是江川平时擦手用的毛巾,总搭在维修铺的木板上,沾了油污就用洗衣粉使劲搓,洗得有点硬,但永远是干净的。
江川捏着毛巾的一角递过来,胳膊伸得笔直,眼睛没看林暮,而是瞟向旁边的墙根——那里堆着几个装煤的麻袋,被风吹得沙沙响。他的耳朵尖好像有点红,可能是刚才追出来跳得太急,也可能是别的。
“喏。”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有点闷,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林暮看着那块灰扑扑的毛巾,又看看江川。江川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捏着毛巾而微微发白,指腹上的薄茧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林暮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接过来。
毛巾确实硬,糙得有点磨脸,可捂在眼睛上的时候,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点机油的味道——那是江川身上的味道,是这个他刚刚才意识到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味道。
他用毛巾轻轻擦了擦脸,先擦眼睛,再擦脸颊,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东西。毛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哭的,是心里那股暖意在往外冒,烫得他有点受不住。
“哭什么。”江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调子,尾音却比平时软了点。
林暮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叠了叠,攥在手里。毛巾被眼泪浸得有点潮,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尖上沾的煤渣,小声说:“没哭。”
“没哭?”江川嗤了一声,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脸都哭花了,跟个花猫似的。”
林暮没反驳,只是把毛巾又往手里攥了攥。布料糙得磨手心,却让他觉得踏实。
江川没再说话,转过身,单脚往楼道口跳。拐杖敲在地上的“笃笃”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跳了两步,他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说:“还站着干嘛?上来。”
林暮愣了一下:“上去?”
“不上来在这儿喂蚊子?”江川的声音有点闷,“沙发虽然短,挤挤能睡。”
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江川单脚跳着往楼道口走的背影,铝合金拐杖的反光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一闪。铁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跑下来了,蹲在楼道口的台阶上,“喵呜”叫了一声,尾巴扫来扫去,像是在等他们。
风又吹过来,这次好像没那么冷了。林暮攥紧手里的灰毛巾,快步跟了上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坏的,一片漆黑。林暮跟在江川身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洗衣粉的味道。江川跳得不快,每一步都很稳,拐杖“笃笃”地敲着台阶,像是在给他引路。林暮数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忐忑,被江川的背影和拐杖声一点点抚平了。
走到三楼江川家门口,江川掏出钥匙开门。门“咔哒”一声开了,屋里透出昏黄的光,还有铁蛋“喵呜”的叫声。
江川侧身让林暮进去,自己拄着拐杖跳进门,反手关了门。“沙发上有旧军大衣,”他指了指客厅的沙发,“你晚上盖那个,别着凉。”
林暮“嗯”了一声,把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毛巾的灰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柔和,上面的机油印子像片小小的地图。他看着江川单脚跳到沙发边坐下,把受伤的脚小心地搁在小马扎上,铁蛋立刻跳上沙发,蜷在他腿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铁蛋的呼噜声,还有里屋江父均匀的呼吸声。林暮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墙皮剥落、家具老旧的客厅,突然觉得比他住过十七年的任何地方都要让人安心。
他走到沙发边,拿起搭在扶手上的旧军大衣。军大衣是橄榄绿的,布料厚实,带着点樟脑丸的味道,里面的棉花有点板结,但很干净。他把大衣铺在沙发上,整理出一个能躺下的位置。
江川没看他,只是伸手摸了摸铁蛋的头,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毛巾上。林暮注意到,他的嘴角好像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林暮躺下来,盖上军大衣。大衣很长,能把他整个人裹住,沉甸甸的,带着种让人踏实的重量。他侧过身,看着客厅昏黄的灯光,看着江川的背影,听着铁蛋的呼噜声,眼泪又有点想往外涌。
但这次他忍住了。他把脸埋进军大衣里,闻到一股淡淡的、和毛巾上一样的味道。
安心的味道。
江川递过来的那块灰色旧毛巾,还静静地躺在茶几上,边角的毛边在灯光下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