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拐角后,楼道里的空气好像还在发颤。那股混合着酒气和烟草味的黏腻气息没散干净,像块湿抹布堵在嗓子眼,让人忍不住想咳嗽。
江川还站在门口,背对着林暮。铝合金拐杖的底端陷进水泥地缝里,管壁薄得能看见里面的反光,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轻轻晃动。他受伤的右脚微微抬起,脚踝处的白绷带被汗水浸得有点透,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
林暮站在他身后,手还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刚才躲在煤渣堆后面时蹭上的黑灰沾在裤腿上,像几片没擦干净的墨渍。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地撞着肋骨,和江川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混在一起。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林建国踢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是含混不清的咒骂声,顺着楼梯间的缝隙飘上来: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等着老子没你好果子吃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在筒子楼外的空气里,只剩下点不甘的尾音。
林暮的肩膀垮了垮,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腿肚子有点发软。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憋着气,现在猛地吸气,呛得咳嗽了两声,眼泪差点被咳出来。
江川动了。他没回头,只是用拐杖在地上撑了一下,身体微微侧过,左脚用力,单脚跳着往屋里挪。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每跳一下,眉头就皱紧一分,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林暮赶紧上前一步:我扶你。
江川没说话,只是往旁边躲了躲,避开他的手。拐杖在地上地响了一声,他站稳了,才低声说:不用。
林暮的手僵在半空,又慢慢收回来,攥了攥衣角。他知道江川的脾气,嘴硬,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着。就像刚才明明疼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站得笔直,像根没被压弯的钢筋。
江川单脚跳到屋里,反手想关门。林暮赶紧伸手按住门板,轻轻推开:我来吧。
门板上还留着林建国刚才砸出来的浅坑,墙皮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林暮小心地把门合上,锁舌一声扣上,像是把刚才的混乱和不堪都锁在了门外。
屋里比楼道里亮一点,但光线还是昏黄的。铁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沙发底下,只露出一截橘白相间的尾巴,时不时扫一下地面,发出的轻响。里屋传来江父低低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带着点气促。
江川拄着拐杖,单脚跳到客厅中央,没坐小马扎,而是直接往沙发上坐。动作幅度有点大,坐下时没控制好力道,受伤的右脚不小心碰到了茶几腿,他地抽了口冷气,额角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
怎么了?林暮立刻凑过去,声音发紧。
没事。江川摆摆手,想把裤腿卷起来看看脚踝,可左手撑着拐杖,右手不太方便,试了两下没成功,干脆放弃了,只是把脚往旁边挪了挪,避开茶几,你刚才怎么不进来?
林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才林建国砸门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沾的煤渣:我我怕他看见我。 声音很小,带着点没说出口的愧疚——他又一次躲在了江川身后。
江川没说话,只是从茶几上拿起搪瓷杯,喝了口水。杯子里的水还是早上的,有点凉了。他喝得很急,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铁蛋偶尔的声和里屋江父的咳嗽声。林暮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厨房做饭?可刚才没买成青菜和鸡蛋。去看江父?又怕打扰他休息。他看着江川的侧脸,对方正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脚踝,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那个林暮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林建国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江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在学校门口看见你了。
林暮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起早上从江川家出来时,好像在巷口看见个模糊的人影,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林建国。他竟然跟踪自己?这个念头让他后颈发凉,像有虫子在爬。
他他还会再来吗?林暮的声音有点发颤。
江川没立刻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按了两下。电视屏幕闪了闪,没信号,只有一片雪花点,发出的声响。他把遥控器扔回茶几上,发出的一声轻响。
来了再说。江川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林暮看着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江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看他,而是盯着茶几上的一道裂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林暮却听出了里面藏着的笃定。就像刚才他挡在门口,说林暮是我朋友时一样,明明自己还拄着拐杖,站都站不稳,却硬是撑出了一堵墙的气势。
铁蛋从沙发底下钻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叫着蹭到林暮脚边,用头拱他的裤腿。林暮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手指触到它温热的皮毛,心里那点发颤的恐慌好像被抚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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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看江叔叔。林暮站起身,轻声说。
江川点点头:嗯,看看他醒着没,刚才外面那么吵,别是吓着了。
林暮撩开门帘走进里屋。光线比客厅更暗,窗帘拉得很严,只留了条缝,透进一点昏黄的光。江父还躺在床上,眼睛闭着,眉头却皱着,像是睡得不安稳。床头柜上的搪瓷碗空了,药瓶倒在一边,滚到了床沿。
林暮赶紧把药瓶扶起来,拧紧盖子,放回原处。他走到床边,轻轻帮江父掖了掖被角。江父的手露在外面,很瘦,指关节突出,手背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林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江父的额头——不烫了,早上那种灼人的热度退下去了。
他松了口气,刚想转身出去,江父突然轻轻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落在林暮脸上。
江叔叔。林暮小声叫了一句。
江父没说话,只是眼珠动了动,似乎认出了他。过了几秒,他突然抬起手,慢慢地、颤抖着伸向林暮,像是想抓住什么。林暮赶紧把手递过去,江父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很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可力道却虚浮得很,像是随时会松开。
水江父的声音很轻,含糊不清,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去给你倒。林暮赶紧说,想抽回手,可江父抓得很紧,没松开。
林暮只好蹲在床边,任由他抓着。江父的手很凉,带着药膏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慢慢松了,眼睛又闭上了,眉头却舒展开了些,像是又睡着了。林暮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手腕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印子。
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里屋,把门帘放好。
江川还坐在沙发上,姿势没变,只是换了个角度,正看着门口。看见林暮出来,他问:怎么样?
没事了,好像睡着了。林暮说,走到茶几边,拿起那个掉漆的铁盒子,我去楼下买青菜和鸡蛋吧,刚才没买成。
江川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筒子楼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别去了,他说,太晚了,小卖部估计都关门了。
那晚上吃什么?林暮问。
江川指了指厨房:米缸里还有点米,煮点白粥吧,就着早上剩下的咸菜。
林暮点点头: 他转身往厨房走,刚走两步,又停下了,回头看着江川,你的脚要不要再看看?刚才好像碰到了。
江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白绷带已经被汗水浸得有点透,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没事,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老毛病了,过两天就好。
林暮没再说话,走进了厨房。厨房很小,光线更暗,灯泡瓦数很低,照得墙壁上的油污斑都模模糊糊的。米缸放在角落里,林暮打开盖子,里面的米不多了,刚好够煮两碗粥。他拿出锅,淘了米,加水,放在灶上,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的轻响。
他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火苗发呆。刚才林建国砸门的声音还在耳朵里嗡嗡响,江川挡在门口的背影却越来越清晰。林暮是我朋友,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进他心里那片一直结冰的湖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朋友。
在养父母家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朋友。那些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孩子,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点说不清的距离,像是在看一个随时会被送走的物件。他也不敢和谁走得太近,怕自己刚习惯,就又被抛弃。来到铁北后,他更像个透明人,独来独往,把自己藏在画板后面。
直到遇见江川。
这个总是皱着眉,说话带刺,修自行车时满身油污的少年,却成了第一个说他是朋友的人。还是在林建国那样凶狠的逼问下,用那么坚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林暮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眼睛。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米香慢慢飘了出来,带着点淡淡的甜味。
客厅里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笃,由远及近。林暮赶紧擦了擦眼睛,转身往外看。江川拄着拐杖,单脚跳到了厨房门口,正皱着眉看他。
粥好了?江川问。
快了,再煮会儿。林暮说,赶紧转过身,假装去看锅里的粥。
江川没说话,只是站在门口,拄着拐杖,身体微微晃动。厨房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额角还没干的汗珠,和下巴上刚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过了几秒,江川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锅里的粥:刚才在外面,你听见了?
林暮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
听见什么了?江川又问。
林暮的心跳快了起来,他攥紧了锅铲,指节发白:听见你说我是你朋友。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说完就后悔了,怕江川觉得他矫情,或者干脆否认。
江川没说话。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铁蛋偶尔的声和里屋江父的咳嗽声。林暮的后背有点发僵,他能感觉到江川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带着点说不清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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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暮以为江川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听见江川轻轻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可林暮却觉得心里那片结冰的湖,好像有一角,悄悄地融化了。
他转过身,看见江川正看着锅里的粥,眉头还是皱着,嘴角却好像微微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脚踝处的白绷带在灯光下泛着浅黄,像是浸了汗,又像是浸了别的什么。
粥好了。林暮说,声音有点发颤,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江川点点头,拄着拐杖,单脚跳回客厅,盛出来吧,我饿了。
林暮拿起两个搪瓷碗,盛了两碗白粥。粥很稠,冒着热气,米香混着咸菜的咸味,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铁蛋蹲在茶几边,叫着,尾巴扫来扫去。
江川坐在沙发上,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拿着勺子,慢慢地喝粥。林暮坐在他对面,也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咸菜黑乎乎的,有点苦,可就着热粥,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铁蛋蹭到林暮脚边,蜷成一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里屋的咳嗽声停了,江父好像又睡着了。
林暮看着江川喝粥的样子,他喝得很慢,眉头还是皱着,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可林暮却觉得,这一刻的安静,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就好像刚才那场混乱的余震已经过去,而他和江川,还有这碗热粥,这只橘白相间的猫,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把铁北的寒冷和灰暗,都挡在了门外。
他低下头,继续喝粥,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粥很烫,烫得他喉咙发疼,可心里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