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响应这个召唤啊——”
狭小、杂乱的小屋中,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瓶。
有些是粗糙的陶罐,边缘还残留着凝固的,仿佛熔岩般的暗红色污渍。
有些则是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曾盛放的液体早已干涸,只在瓶底留下一层诡异的结晶。
更多的则是地狱最常见、也最廉价的石质酒桶,横七竖八地滚落一地,让本就不宽的落脚之处更显逼仄。
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浓的,混合了酒精、硫磺、以及一丝仿佛铁锈般的酒意。
萨米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抱着膝盖,蜷缩在这略显破烂的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那张勉强能被称为“沙发”的家具,填充物已经从多处破裂的皮革中挣脱出来,蓬松地绽开着。
她大口喝着特制的熔浆血酒,脸上泛着微醺一般的红晕。
那酒液呈现出暗红色,粘稠得如同鲜血,但在滑过喉咙时却会爆发出一种灼烧般的炽热感,正是地狱魔鬼们最喜爱的口味之一。
她整个身形象是少女般的矮小,此刻象只受伤的小兽般紧紧团在一起,试图用最小的空间容纳自己。
然而,即便是这样蜷缩的姿势,也无法完全掩饰她那与瘦小骨架极不相称的、过于丰满的胸口。
那对丰硕的果实沉重地压在她的膝头,使得她不得不微微调整姿势,才能让手臂环抱住它们,这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也更加—窘迫。
对于很多贫瘠的土壤来说,这样丰沃的山丘是令人羡慕嫉妒的天赋。
但很可惜,对于一名刺客来说,这样的“天赋”无疑是一种倒楣的累赘,让她的行动在很多时候都受到限制。
它影响重心,阻碍潜行时的流畅性,在需要挤过狭窄信道时更是令人绝望的障碍——就连此刻的蜷缩都显得有些窘迫。
有些陈旧的皮甲上缘被绷得发亮,随着萨米喝酒时吞咽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呼之欲出的张力。
“咕咕——哈!”
每一次仰头吞咽,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咚”声,都让她脸上那丧到极致的表情短暂地松弛一瞬,仿佛只有酒精能在这片刻间,将她从永恒的坏运气里打捞出来。
但这份松弛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更深沉的疲惫与茫然,仿佛那口酒灼烧的不是食道,而是她所剩无几的希望。
她那头应该是暗紫色的头发,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更象一团被胡乱揉搓过的干枯海藻,毫无章法地炸开、披散。
而在这头乱发之下,是她脸上那对浓重得如同夜幕的黑眼圈。
那不仅仅是缺觉的痕迹,更象是一种烙印,是那悲惨、倒楣命运在她脸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诅咒印记,让她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显一种病态的虚弱。
她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散发着一种“生无可恋”的颓废感,象是随时会融化在这片阴影中。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淡淡——不,浓重的死感。
长期的逃亡生活让她的神经早就衰弱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就地昏厥。
沾着不明污渍的皮质肩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臂膀上,身上那件刺客紧身衣也磨损得厉害,处处透着狼狈。
无论是谁看到了这一幕,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混的很失败的魔鬼。
在地狱以力量、诡计和野心为尊的社会中,她这样的存在,无疑处于最底层,是被同族鄙夷和忽视的边缘角色。
然而,在这片不加掩饰的颓唐之中,还有一处微小的不同。
萨米有着一双属于魔鬼、也属于刺客的眼睛。
长期的睡眠不足让眼白布满了血丝,但瞳孔深处却始终燃烧着一点无法熄灭的、警剔的幽光。
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哪怕是翻动书页的轻响,或是炉火中木柴的一次轻微爆裂一都会让这双眼睛瞬间转动,视线像受惊的麻雀般倏地掠过声源。
那眼神里没有攻击性,只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小动物般的警觉,随时准备在真正的危险降临前,抓起她的酒壶,撞开窗户,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这就是萨米。
一个被厄运缠身、靠酒精续命的魔鬼刺客,象一团矛盾的集合体—一疲惫又警觉,绝望又顽强地,呼吸着。
“恩——”
萨米沉吟了好久,有些不确定地喃喃道:“怎么感觉,有点意外的,幸运啊——嗝。”
在失去了上一个自持实力而与自己接触的史诗合作者后,萨米确实需要在凡间找到下一个冤大头。
一个能提供她所需资源,又不会立刻想着把她拆解研究或者当作炮灰的、相对“安全”的合作对象。
虽然来自凡间的召唤对于她来说很多年没遇到了,但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也许某个凡人初次布置仪式,没有特地指明某个魔鬼,随机召唤到了自己。
毕竟,她的名字虽然不算广为人知,但也并非绝对隐秘,总有一些流传在特定圈子里的古老卷轴可能记载着与她相关的只言片语。
又或者,是某个整脚的召唤师念错了咒文音节,阴差阳错地连接到了她这里。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能说,对方真的很倒楣了。
但不管哪个家伙倒不倒楣,对于萨米来说,一个新的冤大头凡人合作者也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只要有了新的合作者,她就可以继续从凡间换取那些在凡间相对容易获取,但在地狱却极其稀有或价格高昂的资源,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提升。
虽然她的运道一直不好,缺少各种资源,甚至越是缺什么就越是买不到。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是磕磕绊绊地一点点磨到了传奇巅峰的境界。
这短短的几个字看似简单,但其实过程中充满了血泪和心酸。
别人晋升是靠积累和顿悟,她晋升更象是和整个世界的恶意赛跑,在无数次莫明其妙的失败和险死还生中,硬生生靠着保命能力和一点点抠出来的资源,把自己堆到了这个层次。
到现在,她距离史诗真的就只差一步之遥。
那层薄薄的屏障,看似一捅即破,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不仅需要庞大的能量和珍贵的材料,更需要一丝——契机,或者说,一点点正常的、不被干扰的运气。
可是她最缺的就是运气了——
不管如何,只要迈入史诗,萨米就可以彻底自保了。
只要神明不出,史诗就是最强者。
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吧?
这不是萨米在白日做梦,而是经过分析自身规律之后得出的结论。
迈入传奇之后,虽然敌人的质量变高了,但倒楣的次数相较于弱小时是大大减小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萨米再怎么谨慎也是不为过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算好处已经白白送到了眼前,萨米也没有第一时间就响应召唤。
她很警剔。
因为自己会“幸运”这件事——对她来说,本身就很不对劲。
从降生开始,她的运气就一直不好。
不,不说是不好,而是差到可怕。
各种各样的灾难,别人根本都想象不到的悲惨事情,她都遇到过。
还得再谨慎一下!
为此,萨米小心地调动起一丝微弱的精神力,沿着那召唤感应的信道,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探查了一下召唤者的气息,猛然瞪大了眼睛。
“这个气息是——传奇?是传奇!”
这个探查结果没让萨米惊吓,反倒是让以最糟糕展开为日常预期的她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史诗就好,呼——”
虽然传奇也不是善茬,但总比史诗好,不是吗?
在初步确定召唤者的实力后,萨米开始分析对方的身份。
什么样的人会主动召唤魔鬼呢?
一般情况下,只有三类人。
第一种,是弱小的凡人。
这种人普遍有着阴暗想法,但自身又缺乏力量,需要借助魔鬼的帮助来达成自己的愿望。
这些人大多是邪恶的野心家,或者被逼入绝境的可怜虫,很容易落入魔鬼的陷阱,最终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一切全部献祭。
弱小的凡人只会奢求魔鬼,却总是看不到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
第二种,则是自持实力的强者。
一些史诗强者会试图奴役从地狱召唤出的魔鬼,靠着实力强行签下不平等契约,让他们为其服务,充当探子、打手、或者研究材料。
那个叫费恩的家伙也尝试过,然后很倒楣地被反噬了,最终放弃了想法一真是活该!
这些人看到了代价,然后不想付款,只想着白嫖。
而第三种,便是故事中常说的“与魔鬼交易之人”。
这些人算不上弱者,有一定实力自保,不至于被坑死,但又无法压制魔鬼,让交易的双方不得不遵守契约。
这种人大多是传奇这个位阶的施法者,他们很喜欢召唤一个魔鬼来充当与深渊位面的联系,获取某些稀有知识、完成某些需要地狱特性才能进行的仪式、或者仅仅是进行一些情报交易。
他们知晓召唤魔鬼的代价,也付得起,拿得出,翻不了脸,是非常不错的合作者。
对于萨米来说,传奇级别的合作者是最好的。
凡人太过弱小,搞不到她需要的素材,就算是蛊惑了他们也没用。
史诗太过强大,总会对自己起歪心思,一个弄不好就又要搞出一个仇家。
传奇,正好。
萨米深思了一会儿,将杯中残馀的熔浆血酒一饮而尽,那灼热的液体仿佛给她冰冷的四肢注入了一丝虚假的勇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恩,应该可以去看看,就算有问题,我也能跑掉吧。”
作为多年的绝世大霉逼,她从来都不怕出问题,因为不管她怕不怕,都是会出问题的。
意外才是人生的常态。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九九九—
诸事不过小起大落落落落——
而作为在这种血泪生活中活下来的倒楣蛋,萨米最擅长的就是跑路和保命。
遇到困难,最先要做什么?
先跑。
能跑掉的,就不是大问题。
如果实在跑不掉,那就埋着头硬抗。
总之,别死就行。
死亡是一切的终结,对于饱受厄运折磨的她来说,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解脱,但她偏偏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仿佛连死神都不太愿意接收这个麻烦不断的灵魂。
活得不如意,但总是死不掉——萨米也不想死。
如果说大多数魔鬼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贵族做派,不屑于做一些看似狼狈不堪的准备,有的时候宁可为了家族的骄傲而赴死。
那萨米就是其中的异类。
她是务实的平民派。
她没有显赫的家族需要维护,没有所谓的“魔鬼荣耀”需要捍卫。
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直到——直到她再也跑不动的那一天。
又或者,直到她强大到不再需要逃跑的那一天。
管那多骄傲和尊严干什么?
先活下去,才有资格谈怎么活着。
萨米这辈子已经倒了太多次霉,才不会为了那一点点毫无意义的尊严而大意。
低调、隐蔽、不引人注目,才是她这种倒楣蛋的生存之道。
于是,在做好回应的决定后,她一扫酒醉的颓靡,开始认真布置各种准备。
在一切准备就绪,有了万全准备之后,她才回应了那股召唤。
出于谨慎,她没有本体降临凡间,而是只派出了一缕灵魂。
这是与陌生召唤者打交道时的标准操作,损失一缕灵魂虽然会带来剧烈的头痛和短暂的实力下降,但总比本体被禁锢、奴役或毁灭要好得多。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灵魂投影的强度,既不能太弱以至于无法清淅交流,也不能太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警剔或贪念。
当萨米的意识顺利在仪式祭坛上汇聚,灵魂化身浮现,她稍稍松了口气。
召唤的法阵非常准确,显然施法者并非新手,应该很擅长布置这样的召唤仪式。
一切顺利,也没有遭到干扰,看来对方是懂规矩的,没有一上来就展露出恶意。
没有束缚灵魂的锁链,没有压制性的结界,法阵的结构也是相对平等的交流型,而非强制束缚型。
难得这么顺利,之后应该不会出意外吧?
接下来,就看对方要提什么要求了——嗯?
“这是—
萨米古怪地心中嘀咕起来,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另一个魔鬼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