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麟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夕阳的最后一缕阳光,也从验尸房消失,众人只觉得视野陡然变暗,同时感到冷意加身,不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杜构不知道这是夜色到来的寒冷,还是贼人把他们当成棋子的阴险算计,令他心底发寒。
着实是眼前的发现,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在密信将贼人阴谋戳穿的时候,这个贼人还敢这般大张旗鼓的行事,并且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不知不觉间成为棋子,利用他们去反杀密信书写者。
这得是多胆大包天,又是多能谋善算之人,才能做出这等事?
哪怕是在刘树义引导下,推测出这些的崔麟,也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忍不住冒起。
“这人,胆子大到天了吧?”崔麟向刘树义说道:“他就不怕在动手时,被人发现,当场被揪出来?
刘树义看向房外,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华灯初上,灯火微弱的光亮取代骄阳,在即将到来的漆黑夜色中,成为人间最后的光亮。
他缓缓道:“事实就是,他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甚至可以说,若我没有恰巧赶回长安,他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
杜构心中一动,道:“你是说————窦刺史!?”
崔麟闻言,也猛的看向刘树义。
刘树义颔首:“目前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长乐王棺椁在此之前,未曾被挖出来过,可窦刺史却笃定的说长乐王坟莹曾被挖开————若他不是在哄骗长乐王妃,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如我们之前一样,被红砂给欺骗了。”
“他没有理由哄骗王妃。”崔麟分析道:“而且他若真的因某种原因,想欺骗王妃,那面对王妃的追问,也该给出更多的信息,而不是一句保密,就把王妃给搪塞过去!他这样做,与没有提及此事有什么区别?”
刘树义点头:“所以,窦谦大概率中计了,那他就一定会抓住红砂的线索,去调查————”
崔麟目光一闪:“他派人秘密离开长安,难道就是为了调查红砂之事?”
“不排除这种可能。”
刘树义道:“毕竟长安城附近并无天然红砂,若是他又得到了什么线索,想要查找红砂的源头,就只能离开长安。”
“若真是如此————”崔麟神色有些异样,道:“那窦刺史,可就与真相完全相悖,正如刘郎中所言,错的离谱了!”
杜构原本并不知晓窦谦做了什么,此刻听着两人的交谈,算是了解了一个大概。
他说道:“窦刺史如果真的中了贼人的诡计,那他领先刘郎中的两天时间,恐怕也算不得什么优势了。”
崔麟闻言,内心猛的一跳,突然有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错觉,好似那侍郎之位,注定属于刘树义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异样的情绪,向刘树义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杜构与杜英兄妹迅速看向他。
刘树义道:“如我之前所言,染血的指甲,以及红砂,只能是这次开棺之后做的————那也就表明,贼人一定在开棺后,与棺椁接触过。”
“与棺椁接触过?”
崔麟就是第一批接触棺椁之人,他迅速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道:“接触棺椁的人不少————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工部、礼部————诸多衙门的人都在,不过工部与礼部的人,开棺后就离开了,真正有机会偷取指甲与放置红砂的,只能是————”
他看向刘树义,沉声道:“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
杜构瞳孔剧烈跳动:“难道那贼人,就藏身于我们所在的三司之中!?”
“也未必————”崔麟想了想,又道:“案子被窦刺史接手后,窦刺史的人也来看过棺椁,窦刺史为了调查此案,用了不少他从地方上带来的心腹,还有各个衙门抽调的人手————”
“所以,嫌疑人就在三司当时去现场,或者窦刺史的队伍里?”杜构向刘树义道:“要不立即下令,将这些人控制住?”
“人太多了,而且窦谦未必会同意我们控制他的人。”
刘树义摇了摇头,现在他与窦谦属于竞争关系,窦谦若不知晓他的情况,只会以为自己要阻止窦谦查案,不可能会配合。
若窦谦知晓自己为何这样做,更不会让自己如愿,反而会抓住机会,亲自调查团队里的人————那样的话,自己反而给窦谦做了嫁衣。
杜构与崔麟自然也能想到这些,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崔麟郁闷道:“如果贼人就在窦刺史的队伍里,我们无法接触,如何揪出对方?这岂不是知晓机会在何处,却只能干巴巴看着,而无法真正抓住?”
杜构想了想,道:“我们可以先确定贼人是否在窦刺史队伍里,如果能确定,就禀报陛下,让陛下出面————相信只要我们将长乐王当年假死的真相告知陛下,陛下定会震怒,也定会希望案子尽快破解,到时候必会支持我们。”
“让陛下出面————”崔麟点了点头:“也是一个办法,窦刺史会拒绝我们,但绝对不敢忤逆陛下。”
刘树义笑了笑:“这一切的前提,是贼人就在窦谦队伍里,若是不在他那里,那就想的太多了————”
“也是。”两人皆是点头,崔麟道:“那我们怎么确定?先把最初接触棺椁的三司成员,都聚到一起审问?”
刘树义沉吟了一下,道:“此事不急,在做此事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
。
“什么事?”崔麟好奇道。
刘树义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去年长乐王死后,给长乐王验尸之人,是谁?”
“验尸之人————”
崔麟与杜构忽然目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
刘树义点头道:“我之前问过杜姑娘,是否存在仵作都无法发现的假死药,杜姑娘说不存————也就是说————”
他眼眸眯起,缓缓道:“长乐王的假死计划想要成功,可以没有任何其他的帮手,但唯独不能没有仵作的策应————”
“毕竟他是陛下赐死的,在他死后,定有仵作验明正身,验明死因,以确保长乐王的死完全符合陛下要求,没有任何其他意外。”
“所以————”
刘树义目光环视众人:“我们可以确定,当时给长乐主验尸的仵作,绝对是他的同伙!若能找到他,或许长乐王当年的秘密,也就能知晓了!”
听着刘树义的话,崔麟几人只觉得峰回路转,原本还在发愁如何揪出贼人,没想到先一步有更加明确的知情者出现了!
这个知情者被长乐王信任,或许就能知晓长乐王背后的人是谁!那个贼人的身份,也许直接就能揭晓!
崔麟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查啊!长乐王之死不是小事,定然有详细卷宗记载,谁验的尸,一查便知。”
“不用了。”
谁知崔麟话音刚落,杜构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语气有些复杂,道:“我知道仵作是谁。”
“你知道!?”三人顿时齐刷刷看向杜构。
就见杜构点着头,沉声道:“给长乐王验尸之人,乃是我大理寺的仵作。”
“大理寺的仵作!?”
崔麟眼瞳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可是那个瘦瘦黑黑,被唤作林老头之人?”
杜构有些诧异:“你知道他?”
“我见过他!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崔麟向刘树义道:“开棺后,给长乐王尸骨验尸之人,正是大理寺这个被称作林老头的仵作!”
“他也去了现场,还亲自验尸————”刘树义顿时眯起了眼睛。
林老头是长乐王的策应者,帮助长乐王隐藏假死的真相,知晓长乐王的计划————可最终,长乐王计划不知哪里出现了意外,醒来了,却没能逃出棺椁!
长乐王定然知晓自己会被下葬,所以想逃出棺椁,需要有人在外面挖开坟茔,为他开棺————故此,在外面,他需要至少一个人来帮他。
而帮他做这种假死之事,乃是欺君之罪,普通人可不敢做,长乐王也绝对不敢随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其他人,他只能选择一定能信任之人,而且帮手越少越好,如此才能确保不会因人多嘴杂而泄密。
所以————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这个帮他开棺之人,与为他验尸的仵作,是同一人————这样的话,就能以最低的风险,来达成计划。
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么长乐王计划出现意外的地方,或许就是这个件作林老头!
林老头背叛了长乐王?
如果不是如自己所想,长乐王安排了其他人开棺,可最终那个人没有来,说明贼人定知晓了长乐王的计划,并且从中作梗。
这种情况下,贼人必然也清楚仵作是长乐王的内应————所以,他都杀了长乐王了,岂会留下仵作,不做灭口?
因而————无论哪种可能,这个仵作林老头,问题都很大!
此刻,他又知晓林老头为长乐王尸骨验尸————同时棺椁里重要的手指消失不见,还无人知晓的多了些红砂————
刘树义思绪翻飞,会是这个林老头所为吗?
他看向崔麟,道:“你可知为何是林老头去验尸?是他主动要去的,还是大理寺吩咐的?”
崔麟摇头:“我没怎么关注他,还真不知道为何是他去验尸。
”
“我这就去打听————”
杜构心情有些沉重,他与林老头配合过很多次,本能的不希望林老头有问题,可现实又告诉他,林老头不可能清白。
他现在只想赶紧知晓事情的真相,知晓林老头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有什么秘密。
看着杜构匆忙离去的身影,刘树义摇了摇头,对刑侦人员来说,善良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杜构性子太过善良温和,很容易与他人共情,以后恐怕会随着接触案子的增多,越发痛苦。
他心中叹了口气,收回视线,继续向崔麟道:“林老头验尸时,发现长乐王骨头的颜色有问题,可表现出什么异样?”
“异样?”
崔麟蹙眉回忆片刻,摇头道:“没什么异样,与我们的反应一致,至少我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异样————”刘树义眯着眼睛:“那就是最大的异样!”
“他是长乐王的同伙,知晓长乐王假死脱身的计划,因而在他的认知里,长乐王早就该顺利逃脱才对,结果长乐王尸骨却出现在棺椁里————这对他的冲击,绝对远超你们!”
他看向崔麟:“可结果,你却说他与你们的反应一致,毫无异样。”
嘶————
崔麟倒吸一口气:“难道他早就知道长乐王的计划失败了!?”
刘树义看着那惨白的尸骨,目光闪铄。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件作————确实有问题。
“他在验尸后,是怎么说的?”刘树义又问。
崔麟想了想,道:“他说从尸骨情况来看,死亡时间超过了半年,尸骨右肩受过创伤,有裂纹,腹部骨头呈淡蓝色,疑似中毒导致,但具体什么毒,他无法判断。”
刘树义点了点头:“听起来倒是没有任何问题,他没有杜姑娘的学识出身,说不出毒药的名字也很正常。”
“就是啊!”崔麟道:“正因如此,下官才从未怀疑过他。”
“反应毫无异常,验尸也没有保留————还真是个冷静沉稳之人。”刘树义对这个林老头越发有了兴趣。
“他验尸时,可曾让你们远离?或者避开你们的视线?”刘树义继续询问。
崔麟摇头:“他倒是没有让我们远离,也没有刻意阻碍我们的视线,但我们当时都在讨论密信与长乐王的案子,没有特别关注他的验尸————所以他若在那时做了些什么不起眼的动作,我们也发现不了。”
刘树义微微颔首,对当时情况有了了解。
咚咚咚。
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
刘树义与崔麟的交谈顿时停止,两人警剔向房门看去。
杜构的声音从外传来:“是我。”
提醒完刘树义和崔麟自己要开门后,他便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如何?”
见杜构将门关上,崔麟迫不及待询问。
杜构神色比出去时更加沉重,他说道:“陛下将验尸的任务交给了大理寺,当时大理寺内一共有两个件作当差,听闻需要验尸的任务后,林件作主动开口,说长乐王身死时,就是他验的尸,他对长乐王有印象,若长乐王真的有什么问题,他能结合之前的记忆做出判断,所以萧寺卿就同意让他前去验尸。”
“这林老头果真是主动要求去验尸的!再结合他表现出的异常————”崔麟深吸一口气,看向刘树义:“很明显,他心里有鬼!此番主动去验尸,恐怕也是怕其他仵作发现长乐王假死的问题!”
“那么不希望其他人知晓长乐王在棺椁里还醒来过,并且抓过棺盖,使得自己指甲都沾血的秘密的人————难道也是他!?那指甲是他偷走的?”
杜构听得内心一惊。
“你是说————林仵作,就是那个阴险诡诈,把我们所有人当成棋子利用的贼人?”
崔麟可不管杜构的心情如何复杂,他直接把杜构离开时,他与刘树义的分析说了出来。
这听得杜构内心越发沉重,也越发不敢相信:“在我印象里,林仵作是一个十分稳重的人,他年龄不小,经历过世事沧桑,说话做事都很令人心安。”
“所以很多案子,我在选择仵作时,都会优先选择他,他经验丰富,往往在验尸时,都会一刀见血的指出问题,还能给我提供一些思路————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样的长者,竟是这般阴险歹毒,狡诈多端的贼人!”
崔麟与林老头不熟悉,也不是杜构这样的君子,对衙门最底层的仵作,一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将其当成查案的工具。
所以他不是太理解杜构的心情。
他看向刘树义:“刘郎中,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林老头大概率就是我们要找的贼人!快下令吧!”
刘树义微微点头,他向杜构道:“杜寺丞,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些,若是我,让我怀疑与我配合多年的伙伴,我也很难接受,可做我们这行的,个人感情永远要放在证据与线索之后,这是我们追求真相,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杜构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放心吧,我知道应该怎样做。”
他没有丝毫耽搁,继续道:“刚刚出去打探林仵作的时候,我发现林仵作没有在衙门内,所以询问了林仵作的下落,结果我得知————”
杜构看向刘树义:“林仵作前日被窦刺史叫走了,窦刺史组建查案队伍时,选择了两次为长乐王验尸的林作,所以我们要找林作————需窦刺史同意才可。”
崔麟吸了口气:“到头来,还是与窦刺史对上了!刘郎中,你看————”
刘树义眯了眯眼睛,眸光深邃:“看来是避不开了,既如此,那就只能会一会我们这位同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