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麟与杜构听到刘树义的话,也皆面露沉思之色。
原本以为李动良所中之毒为何,以及如何中毒,是最简单最容易能确定的事,谁知现在,连这最基础的中毒都扑朔迷离。
忽然,崔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刘树义,道:“刘郎中,我有一个新的思路。”
“说来听听。”刘树义抬眸。
崔麟说道:“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长乐王根本就不是生前中毒,而是死后被人伪造成了中毒的样子。”
“伪造中毒?”杜构一怔,他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
刘树义也眯起眼睛,思索起崔麟的话。
崔麟道:“长乐王妃不是说窦刺史询问她长乐王坟茔被挖之事吗?长乐王已死,死人不会说出任何秘密,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何必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挖他的坟?长乐王的棺椁内,陪葬之物没有少任何一件,说明不是盗墓贼为了钱财挖坟,那就只能是其他意图。”
“再结合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除非真的存在杜姑娘不知晓的毒,否则长乐王根本就不可能中毒————”
“因此种种,下官怀疑,长乐王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中毒,他的中毒,是有人在他死后,把他的坟给挖开,伪造了他中毒的假象,从而迷惑我们?”
“这————”杜构迟疑了起来,崔麟的话,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特别是眼下长乐王中毒之法迷雾重重,自相矛盾,崔麟的分析,合理性就更高了。
他看向刘树义,道:“刘郎中觉得呢?”
刘树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看向专业人士,道:“杜姑娘,你觉得长乐王骨头的颜色,有可能是死后被人伪造的吗?”
杜英漂亮的眉毛蹙了蹙,她指尖触摸那变蓝的骨头,道:“骨头表面粗糙,触摸并无颜色脱落,很明显,这颜色已经完全浸入了骨头之中————若是死后,用外物给骨头染色,想让颜色浸入骨头深处,还不破坏骨头,极其困难。”
“而且染色后,表面也会留有染色的痕迹,可我刚刚检查过,无论是骨头,还是棺椁,亦或者长乐王下葬时的衣袍,都没有染料的痕迹————我觉得死后将其染色,伪造成中毒的假象,可能性不大。”
“不大吗?”崔麟皱了下眉。
刘树义倒是没有多意外,他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方面,也能判断出这种推断可能性不高。”
“什么方面?”崔麟忙看向刘树义。
刘树义道:“如果你要伪造一个人乃中毒而死,那你会让他的中毒特征,符合常见的那些毒药的特征,让人一看,就能猜出是哪种毒药致命的,还是会让他的中毒特征,十分罕见,普通的仵作和郎中根本就不知道这种毒药?”
“这————”崔麟陷入沉思。
刘树义又道:“伪造中毒,而不是真的下毒————所以对伪造者来说,根本就不用考虑下毒的难易,他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有人看到长乐王的尸首,一眼就能知道长乐王死前中了毒!然后顺着中毒这条线,按照伪造者的意图去调查————”
“让人知道中毒,这件事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除非这种毒药十分特殊,能够直指某个人,否则,如此罕见特殊的毒药,只会牵制我们的注意,影响我们的判断,眈误我们的调查,就如现在,我们甚至都想不通长乐王是如何中毒的,更别说顺着毒药去调查其他事了————这就与伪造者的目的明显相违背了!”
崔麟听到刘树义的话,有如当头一喝,瞳孔微微颤动了几下:“刘郎中所言,确实有理————我们不能只从眼前的情况推导,还要站在伪造者的角度,思考他的目的与合理性。”
“若是他的行为与目的相矛盾,那就不合逻辑,存在很大的漏洞了。”
刘树义笑了笑:“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毒药不能直指某个人————”
说着,他向杜英道:“杜姑娘,你所说的阎王索与千疮散————”
杜英明白刘树义的意思,直接道:“这两种毒药确实十分罕见,我也是在恩师收集的古籍里见到的这两种毒药的记载,现实中并未接触过,也没有听说谁的手里有这种毒药,或者哪里曾出现过这些毒药。”
崔麟闻言,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推测,杜英已经说的很明确了,这两种毒药,并不能明确的指向任何人,甚至可能都没几个人知道这两种毒药。
毕竟不是谁,都和杜英一样,有药王孙思邈这样的恩师,能收集到这般多的珍贵古籍。
若真的有人伪造下毒,岂会选一个谁都不知道,又毫无指向性的毒?
崔麟吐出一口浊气,道:“不是伪造,下毒之法和长乐王的情况又完全悖逆————那长乐王的中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树义转过身,看向眼前的棺椁。
棺椁表面粘着土,一些木屑和枯草,与土粘在一起。
他上前一步,向棺椁内看去。
棺椁内并不逼仄,最下方是白色的垫子,垫子上有明显的人形压痕,压痕呈褐色,乃尸首正常腐化沾染上面的结果。
四周有玉帛、陶器等陪葬物,陪葬物不多,但也算贵重,能看出即便长乐王对家人苛刻,可王妃他们仍让长乐王走的体面。
压痕右侧的垫子上,沾有些许血迹,血迹颜色不深,面积也不大,能看出血量并不多。
“血迹从何而来?”
刘树义指尖触摸垫子上的血迹,面露沉思。
这时,他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刘树义捡起一看,发现是一片指甲。
人死后,随着尸首的腐烂,指甲是最先脱落的,不过指甲由坚硬的角质蛋白组成,与头发一样,分解速度很慢。
所以长乐王已经变成一堆尸骨了,可他的指甲与头发,却看起来与活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刘树义没发现指甲有什么问题,便将其放回原地。
“恩?”
可就在这时,他眉头忽然皱了一下。
他身体向下探去,视线在棺椁里不断游弋,最终,眼眸眯了起来。
“发现什么了吗?”
见刘树义这般异常举动,杜构几人不由走了过来,开口询问。
刘树义头也不抬的说道:“长乐王的指甲少了一个。”
“指甲少了一个?”众人一怔。
崔麟迅速低头,将棺椁里的指甲全部拿起,最后一数,的确只有九个。
“怎么会少了个指甲?”杜构蹙眉道。
刘树义看向崔麟:“棺椁开启时,你就在旁边,那时你可曾发现指甲有缺少?
“”
崔麟有些尴尬:“下官所有注意力都在尸首上,并没有关注指甲,若非刘郎中提起,下官完全不知道指甲竟然有所缺失。”
杜构沉思道:“长乐王下葬时,身体定然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指甲不在,只能是下葬后,被人给拿走了————就是不知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又是何人因何故给拿走的。”
崔麟猜测道:“这会不会就是那个挖开长乐王坟茔之人的目的?他挖坟,就是想取走那枚指甲?”
“一枚指甲能有什么秘密?值得在长乐王下葬后,专门挖坟掘墓来取?”杜构想不通:“而且长乐王乃皇室宗亲,即便是被陛下赐死,在下葬之前,也会专门有人整理遗容遗体,便是指甲缝里的泥也要洗的干干净净,让其体面下葬————
故此,长乐王的指甲若真的有什么问题,恐怕当时就会被发现。”
“也许不是特别明显的问题,或者被整理遗容的人认为那不算异常,给忽视了?”崔麟想了想,道。
杜构摇了摇头,他实在是想象不出,那么一小片指甲,能藏下如何重要的秘密。
他不由看向刘树义,想听听刘树义的分析,却发现刘树义正取过崔麟手中的指甲,一片一片的仔细观察。
“这些指甲可有什么问题?”杜构询问。
刘树义把所有指甲都看了一遍,沉吟道:“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不过有几个指甲尖端有些不平,不圆润光滑。”
“这算异常吗?”崔麟忍不住道。
“我也暂时不确定————”
刘树义视线重新向棺椁看去,同时道:“我在想,那枚消失的指甲,有没有可能是窦刺史他们拿走的?”
“应该不是。”杜构道:“我没有听同僚说窦刺史拿走过棺椁里什么东西,虽然窦刺史受陛下之令调查,可棺椁现在由我大理寺管理,凡是与棺椁有关的任何事,都必须经过我大理寺同意,他才能做————否则,就是视我大理的规矩如无物。”
“我想,他应该不会为了查案,与我大理寺交恶————那样的话,即便他成为刑部侍郎,以后的公务恐怕也不会顺利。”
刘树义点头,李世民既然将棺椁交给了大理寺管理,那大理寺就是第一负责人,但凡棺椁出现丝毫问题,大理寺都要承担责任。
这种情况下,窦谦若敢不经大理寺同意,私自取走棺椁里的东西,一旦被大理寺得知,那无异于故意去害大理寺,所以即便窦谦想要保密,不希望自己知道他取走了什么,也该秘密地告知大理,让大理为其保密————他身负李世民的皇命,大理寺定不会拒绝。
所以,指甲的消失,与窦谦等人无关。
那就只能是贼人所为————
那贼人是何时做的?真的有人在此之前,挖开过李幼良的坟,打开过这口棺椁?
可是————工部的匠人不是说棺钉没有被打开过吗?
他们判断失误?
还是说,这人有一定的手段,撬开棺钉也不会被工匠发现?
还有————窦谦究竟是如何确认,有人曾挖开过李幼良的坟?
这棺椁,还有哪里自己忽视了?
一边想着,刘树义视线一边一寸一寸的在棺椁内巡戈,忽然————
“这是?”
刘树义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弯腰伸手,从棺椁内捡起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又发现什么了吗?”崔麟忙询问。
刘树义看向自己的指尖,便见他拇指与食指中间,正捏着些许红砂。
说砂子也不对,它很是粗糙,象是砂岩碎裂后掉落的碎屑。
“丹霞地貌的红砂岩?”
刘树义眯了眯眼睛,又看向棺椁外面粘的泥土。
泥土颜色呈灰黄之色,看不到丁点红砂。
“这是红砂?”
“长乐王埋葬之地,土壤是黄的,怎么会有红砂?”
“难道————”
崔麟看着刘树义指尖的红砂,似乎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道:“这就是窦刺史认为长乐王坟墓被人挖开的原因?”
“长乐王下葬时,身体被擦拭过,衣服换的也是新的,里面的一切都十分干净————不可能会沾上这些砂子。”
“更别说长安城附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红砂————”
“所以,这棺椁里会有红砂,只能是下葬后,棺椁又被人重新挖开打开,然后外面的人身上沾了红砂,不小心掉落其中————如此,才会在这棺椁内,留下些许红砂的沙粒。”
杜构听着崔麟的话,大脑迅速浮现相应画面,继而也点头,表示赞同。
刘树义要比崔麟更早发现红砂,更快关注泥土,自然早就有此猜测:“这红砂很少,且位于棺椁与垫子之间的缝隙内,若不是仔细观察,很容易忽略————窦刺史能发现,倒是观察的细致入微。”
崔麟见刘树义赞同自己的话,终是长出一口气,今日他有诸多猜测,但最后都被刘树义给否了,对一向自信的他来说,都有些被打击到了。
好在,终于是分析对了一件事。
他说道:“总算是知道窦刺史为何会说长乐王墓被人挖开过了————现在确定了此事,再加之指甲丢失,所以可以明确,贼人挖坟,就是为了长乐王消失的那个指甲!”
“而这种红砂,长安城附近没有,所以贼人要么是从外地而来,要么就是长安城内有人用红砂做观赏美景,从外地运进红砂,他在此地待过————我们可以据此,来查找他的下落?”
听着崔麟激动的话,刘树义笑了笑,点头道:“红砂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若能确定红砂的来源,的确可以————”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间,刘树义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崔麟与杜构就见刘树义双眼紧紧盯着棺椁,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表情由意外,到愕然,又到幽深。
“刘郎中,你这是?”崔麟不明白刘树义怎么了,是否又发现了什么。
就见刘树义转过头,看向他,道:“错了!”
“什么?”崔麟一愣:“什么错了?”
“都错了!你说错了,我想错了————”刘树义眯起眼睛,目光幽深道:“窦谦更是错的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