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
刘树义与崔麟抵达了长乐王李幼良的府邸。
虽然李幼良已被处死,可他毕竟是皇室宗亲,李世民也没有迁怒其家人,所以李幼良遗孀和子嗣仍旧住在李幼良位于崇仁坊的宅邸内。
不过这座宅邸比起同坊其他王公贵族的宅邸,明显要破败。
院墙被灰尘复盖,灰不溜秋,房门的朱漆也已褪色,门口挂着的灯笼,灯笼纸都有明显的豁口————这一切,都无不证明着这个皇室宗亲的遗孀子嗣,此刻的生活,有多落魄与拮据。
李幼良的妻儿未曾与李幼良一样欺压百姓,也不知远在凉州的李幼良偷养私兵、勾连他国之事,却要承担李幼良死后的所有代价。
崔麟看着这落魄的一幕,心中摇了摇头,见刘树义向他点头,便不再耽搁,敲响了院门。
没多久,便有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出:“谁啊?”
崔麟朗声道:“刑部刘郎中奉陛下圣命调查长乐王一案,速速开门。”
一听陛下圣命,门后之人不敢耽搁,连忙将门打开。
刘树义发现,开门之人身着一身灰色衣袍,衣袍材质不算好,下摆与鞋子沾了些许灰尘。
此人三十馀岁的年龄,体型微胖,圆脸,从眼角纹路能看出,平常应是经常笑呵呵的人,不过此刻他神情紧张,身体下意识绷紧,处于明显的防备状态。
见到刘树义后,他便连忙行礼:“小的王府管家秦宣,见过刘郎中。”
看着秦宣防备紧绷的模样,刘树义眸光闪了闪,温和道:“秦管家不必多礼,本官来此,只是想了解一下长乐王之事,不知长乐王妃可在府里?”
秦宣听着刘树义温和的语气,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些许,他忙点头:“王妃就在府内,容刘郎中稍等片刻,小的去禀报王妃。”
“多谢。”刘树义点头。
秦宣没有迟疑,门也未关,连忙转身向府内行去。
通过敞开的门,刘树义与崔麟得以看清府内的情况。
府邸面积不低,三进出的大宅院,符合皇室宗亲府邸的标准。
不过此刻这偌大的宅邸内,却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影,宽敞的庭院中,清扫的工具随意搭在墙角,庭院里还有几堆刚刚扫起的尘土堆——————刘树义忽然想起管家衣摆和鞋子上的灰尘,心中了然。
看来这些尚未来得及清理掉的尘土堆,是管家洒扫导致的。
而堂堂王府的管家,竟然要亲自清扫庭院————这长乐王府的境况,恐怕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差,基本上能与自己穿越之前的刘家相比了。
“长乐王因谋逆而死,使得其他人都不敢与长乐王的家人有接触,甚至还会为了表现自己对陛下的忠心,故意为难长乐王的家人————因而这才一年罢了,堂堂的长乐王府,竟成了这般样子。”崔麟摇头感慨,只道世态炎凉。
刘树义没有开口评价,毕竟因谋逆罪而死的犯人家人,会被如何对待,会是何等凄惨境地,没有人比他这个亲历者更清楚。
踏踏踏————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两人循声望去,就见管家正快步跑来。
他额头冒出汗水,气喘吁吁道:“让刘郎中久等了,王妃有请。”
刘树义二人跟着管家,穿过庭院,直抵中堂,便见堂内正端坐一妇人。
妇人近四十的年龄,身着一袭白色长裙,端庄典雅,肤色白淅,或因李幼良死后压力较大,眼角皱纹较多,不复年轻风华。
“见过王妃。”刘树义与崔麟拱手行礼。
长乐王妃摇了摇头,声音温柔,透着古典女子的温婉,又夹杂一抹长年累月积攒的哀愁:“不必多礼,府上生活拮据,没什么好招待贵客的,还望刘郎中勿要责怪。”
“王妃多虑,下官与王妃有着相同经历,自是明白王妃的不易。”刘树义说道:“正所谓同病相怜者,最知彼此冷暖,看到王府如今境况,下官便想起这些年刘府的遭遇————王妃以女子之肩,扛起一切,下官敬佩。”
听到刘树义的话,长乐王妃那仿佛许久未曾起过波澜的眼眸,突然有如微风拂过湖面,不由认真打量着刘树义。
似乎这一刻,她才想起眼前的刑部刘郎中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往。
正如刘树义所言,同病相怜者,最知冷暖,相同的悲惨经历,也更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
长乐王妃看向刘树义的眼神,与最初那看似温婉,实则防备警剔,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了明显的不同。
她声音仍旧温柔,却更加真实,道:“我不过熬了一年,刘郎中却煎熬了近十年,比起刘郎中,我这所谓的艰辛,又算得了什么?”
她笑了笑,向管家道:“给两位贵客准备些温水吧。”
虽只是温水,可比起最初什么也不给的态度,明显已经好了很多,这让崔麟心中不由感慨,还是刘郎中有本事,一句话,就让经历了人情冷暖,看遍了世态炎凉的王妃,有了好感。
而好感有了,接下来的问话,也就简单了。
刘树义感谢道:“不瞒王妃,下官刚从邢州赶回,到了长安后,就先去了宫里,又到了刑部,然后便马不停蹄来到王府拜访,一整天几乎滴水未沾,确实口渴的不行,王妃这杯水,正是下官最需要的。”
女子内心皆敏感,如长乐王妃这种经历了诸多酸楚的女子,内心更是敏感,以王府的身份,用温水招待贵客,其实很是丢脸,但长乐王府拮据,实在是拿不出其他东西招待客人,所以她其实心里也担心看到刘树义或崔麟露出不屑与嘲讽神情,那种有如刀子般的表情,她这一年已经看过太多,也被伤过太多。
结果谁知,刘树义用自己的经历,直言他太需要这杯温水了————不仅没有不屑与嫌弃,反而发自内心的感谢,这是长乐王妃这一年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善意。
心里的担忧,直接化成了他人的感激,这种前后的冲击,哪怕是历经沧桑的长乐王妃,都怔了一下。
而后————她看向刘树义的神色,更加的亲切与温柔。
“府里还有一些吃食,若是刘郎中不嫌弃,可在府里用饭。”长乐王妃向刘树义道。
崔麟直接听懵了,从一开始什么也不给,到主动给温水,现在更是连饭都要给了————长乐王妃对刘树义的态度,着实是变化的太大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相识多久的好友呢。
刘树义摇头:“王妃的心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身受皇命,时间紧张,实在是没时间慢慢品尝王府的菜肴。”
“也是,你还要查案。”
王妃这才想起刘树义的来意,她看向刘树义,直接道:“刘郎中既然时间紧迫,就不必寒喧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王妃这极其配合的态度,让崔麟心中一喜,他可是知道,窦谦与钱文青来找王妃时,可没有得到王妃的好感,据说两人费了好半天劲,才从王妃嘴里问出了些许内容。
原本他还担心刘树义也会碰壁,毕竟王妃的夫君死于陛下之手,王妃对陛下任命的人,心里天然的就会有抵触,窦谦和钱文青就是前车之鉴。
但现在看来,他完全想多了————刘郎中,怎么可能会与钱文青之流是一样的结果?
见王妃这样说,刘树义也不和王妃客气,他直接道:“敢问王妃,长乐王谋逆之事,王妃知晓多少?”
长乐王妃摇了摇头,幽幽一叹,道:“王爷娶我并非喜欢,而是家里的命令,他不喜我,故此去凉州也不愿让我同行,平时也不会写信与我连络,故而我对他在凉州做了什么,完全不知晓。”
“还是宇文刺史将王爷带回长安,我才知道,他竟然在凉州做了那等恶行。
“”
在说这些话时,刘树义能感受到王妃语气里的埋怨和哀婉,他微微点头,继续道:“那以王妃对王爷的了解,你觉得他有胆子谋逆吗?”
“这————”
王妃眉头皱了皱,沉思片刻,方才道:“不好说。”
“不好说?”刘树义眉毛一挑,意外王妃的答案。
王妃点头:“王爷脾气不好,也很贪心,经常会做出有损皇室宗族名声之事,但王爷所欺辱得罪之人,没有一个地位比他高。”
“欺软怕硬?”刘树义说道。
王妃摇头:“我最初也认为王爷是欺软怕硬,只敢欺负平民和普通官员,但有一次,裴司空与王爷有了冲突,王爷主动退让,可在回府后,王爷就安排人散播裴司空谣言,还鼓动其他官员尚书,使得太上皇责备了裴司空。”
前身完全不知道此事,没有相应记忆,刘树义看向崔麟,结果崔麟竟也全然不知。
刘树义眸光微闪,崔麟虽不是崔家嫡系子弟,可随着返回长安,品级晋升,在清河崔氏年轻一辈中,也已展露锋芒,崔家的情报网权限已然对他开放。
崔麟关注李幼良一案,也通过情报网调查窦谦的情况,若是崔家情报网知晓裴寂与李幼良当年之事,不可能不告知崔麟。
所以很明显————这是连顶尖世家清河崔氏也没有掌握的秘密。
而连崔家都能瞒过,朝中也没有丝毫传言————足以看出,李幼良并非一个愣头青,至少不会轻易让自己秘密去做的事泄露。
那么————李幼良在凉州偷养私兵,勾连他国之事,是怎么泄露的?又是谁泄露给李世民的?
刘树义心中沉思,王妃的声音继续响起:“裴司空当时深受太上皇信任,王爷却在不久之前,因私自杀了盗马者,被太上皇当庭杖刑,可裴司空欺负他,他仍是很快就报复回去————我这才知道,王爷对更强者也不畏惧。”
“可他心里有杆秤,知道谁能得罪,谁轻易不能得罪,所以看起来似乎只欺压弱者,但若遇到强者,他也不会退缩。”
崔麟闻言,道:“所以,他是有这个胆子,敢谋逆的!”
王妃皱了下眉,刘树义说道:“胆子是有,但前提是陛下欺负了他,或者与他有其他冲突,他要报复————”
“可是,他多数时间都外放为官,与陛下少有交集,我也未曾听说陛下在那之前,对长乐王下过什么命令,或者两人有过什么矛盾——所以,至少明面上,长乐王是没有对陛下谋逆的理由的。”
他看向王妃,道:“王妃,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吧?你所说的不好说,不是长乐王是否有勇气的不好说,而是长乐王是否会谋逆的不好说。”
见刘树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王妃微蹙的眉宇迅速舒展,她真的越看刘树义越顺眼,越觉得刘树义最懂自己。
她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谋逆不是一件小事,胆子和勇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理由,可无论我怎么想,我都想不到王爷有什么理由必须走上这条绝路。”
刘树义微微颔首,他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按照原身听到的消息,当宇文士及抵达凉州,直接代替李幼良的都督之位时,李幼良和其手下便已察觉到他们的秘密被发现了。
然后李幼良的手下就劝李幼良直接动手,杀了宇文士及,揭竿而起,直接谋逆。
可是李幼良拒绝了,使得其手下不得不改变想法,绑架李幼良去突厥————
宇文士及到达凉州时,李幼良就已经到绝境了,可他仍未同意谋逆————从这一点来看,他并不象是真的有谋逆之心。
毕竟横竖都是死,这已经是最后唯一的可能活下去的机会了。
谋逆的理由找不到,谋逆的真正行动未实行————可又真的偷养私兵,勾连他国————这案子,还真是越想越奇怪。
“王妃可曾询问过长乐王,为何要谋逆?”刘树义向王妃问道。
王妃神色有些苦涩,叹道:“他差点害得我们所有人为他陪葬,我岂会不问?”
“只是他根本不愿与我多说,甚至连看多看我们娘几个一眼都不愿意,自他被抓回长安到身亡,只见了我们一次,之后便再也不见我们。”
“而见我们那一次,也只是冷言冷语的说我们多管闲事,还嫌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看他是去笑话他,然后就把我们给赶走了————我不想评价他是否没良心,只是他确实很让我们寒心。”
崔麟听着王妃的话,忍不住咂舌,这长乐王可真不是个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对唯一关心他的亲人这般样子,若他是王妃,根本就不会再去管长乐王的死活,甚至长乐王死后,也懒得给这样的夫君烧纸。
这时,管家端着水壶走了进来。
他先后给刘树义几人倒了水,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刘树义端起水杯,果真先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王爷死后,可有谁格外关心王爷的后事,或者来拜访过王妃,与王妃聊王爷的事?”
王妃摇了摇头:“没有————王爷一死,不,是王爷被抓回来后,我们就好象瘟疫一样,所有人都避着我们走。”
“以前和王爷称兄道弟,经常一起喝酒的所谓友人,也都第一时间站出来斥责王爷没良心,与王爷割袍断义。”
“原本与王爷有过冲突的人,更是恨不得多踩我们几脚,好彰显他们目光独到,早就知道王爷会是一个谋逆之贼。”
长乐王死后无人关心————也没有人来询问王妃,李幼良是否透露过什么。
如果真的有人利用李幼良,就不怕李幼良把秘密泄露给家人?可是却没人询问————是确定李幼良不会说?
为何会这般确定?
刘树义沉思些许,道:“敢问王妃,长乐王在府内可有他人不许轻易踏足之地?比如书房之类的地方。”
王妃仍旧摇头:“王爷这些年多数都在外地,一年也就能在府里待上月馀,这月馀还多是出去访友游玩,而且王爷不喜读书,书房自建好后,也没有进过几次————所以府内,没有刘郎中说的那种地方。”
连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之地都没有————
原身那样落魄,在刘府里还有一个自己的书房呢————这长乐王李幼良,是不是过于没有秘密可言了?
刘树义沉吟片刻,重新看向王妃,道:“王妃,下官听说前两日窦刺史也来见过您,不知他们都问了您哪些问题?”
崔麟听到刘树义这直白的询问,不由一愣————这是能直接询问的?他还以为刘树义会用些技巧,来让王妃不经意间说出。
谁成想,刘树义竟然直白询问。
而让他意外的,是王妃听到刘树义的问话,似乎明白了什么,温婉的脸上笑容更加真切,她声音仍旧温柔,毫不隐瞒道:“刘郎中询问的问题,几乎将他的问题都函盖了,他问的问题没有刘郎中多,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刘郎中没有问到。”
“哦?”
刘树义眉毛挑了挑,意识到可能是窦谦掌握了什么信息,而自己不曾知晓,使得他有所疏漏。
他说道:“我能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当然。”王妃回想前日窦谦两人面对自己的态度,再看看眼前与自己有同样经历,十分真诚的刘树义,只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那鸡与狗的差距还大。
对眼中没有尊敬的窦谦与钱文青,她懒得多说一句话。
但对刘树义,她愿意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刘树义,道:“他问我————是否知道王爷的坟,曾被人挖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