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杜如晦的提醒,一听李世民的询问,刘树义便明白,与李世民唱双簧的时候到了。
所以他这次一改平时的谦虚,重点描述了邢州之行遭遇的诸多困难和堪称绝境的危机。
什么邢州别驾楚雄包藏祸心的算计,隐藏其他州县官员抵达的真相,意图当场联合其他息王旧部谋逆作乱————
什么息王庶孽将计就计的谋划,完美隐藏暗中,意图直接掀起朝廷与河北道的大战————
还有返程途中,因破解饷银案导致幕后黑手温君的暴露,使得温君对其仇恨的截杀————
以及关封等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财宝,意图杀所有人灭口的计策————
查案时刘树义擅长窥探人心,在讲述时,便更懂如何调动人心,因而在他的讲述下,哪怕是深沉如长孙无忌,敌意挑剔如裴寂,都随着刘树义的话,而内心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刘树义此行的难度,比他们原本预料的最糟糕的情况,更要困难。
但也正因如此,当刘树义凭借决绝的意志、一往无前的勇气、断案如神的本事以及机敏聪慧的瑞智度过这些地狱难度的难关,且收获远超预期时,也更展现了刘树义的不易与能力,展现出其对李世民的忠诚,以及对朝廷的贡献。
刘树义给杜如晦讲述这些经历时,也就用了一刻多钟,可同样的经历,说给李世民他们,却讲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堪堪说完。
而即便如此,李世民等人听得也意犹未尽,能感觉到刘树义还是有所简化,没有将所有的危险都讲出来————所以,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刘树义还是太谦逊了,明明经历那般危险,九死一生,处处危机,可得胜而归后,却一点也不邀功。
长孙无忌感慨道:“此行当真是凶险万分,但凡有一步走错,可能都是无尽深渊,大唐更会因此陷入混乱与内耗之中——好在刘郎中足智多谋,步步为营,终是为朝廷解决大患。”
饶是最挑剔的魏征,此刻也点头道:“贼子之奸诈,确实令人心惊,若让他们得逞,不知河北道会怎样的生灵涂炭。”
长孙无忌笑道:“而且刘郎中不仅解决了河北道之祸,还识破了妙音儿势力的阴谋,活捉了这么多犯人,说不得就能让我们借此机会破解妙音儿所在势力的秘密————”
他看向李世民,拱手道:“陛下,刘郎中此行所经历的危险,只是听着,都让人心惊胆战,而他的收获,更是近年来任何人都达不到的————臣身为吏部尚书,负责官员的赏罚考核,故此臣提议,需对刘郎中重赏,以稳定朝臣之心,激励他们在形势复杂的当下,如刘郎中一样,全心全意做事,为陛下,为大唐效力。”
听到长孙无忌的话,刘树义眉毛挑了一下。
他以为在自己讲述完此行的经历后,会是双簧的另一方李世民大加赞赏,然后趁机把自己的功劳提升到极高的级别,以达到能与窦谦正面竞争的机会。
可谁知,李世民没有开口,反倒是长孙无忌先开了这个口————
嘴替吗?
李世民是担心他开口,会引起李渊的不满,从而在舆论上出现他故意忤逆父皇的风言风语?
这般去想————可能性确实不低。
毕竟在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的最大目标,就是尽可能的提升自身的形象与名望,所以任何可能让其在亲情上出现问题的意外,都不能发生。
故而长孙无忌开口,就能避免这个问题————毕竟话是长孙无忌说的,与他这个皇帝有什么问题?他只是采纳朝臣的建议罢了,这叫广开言路,采纳谏言。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开口后,神情威严的李世民便微微颔首:“爱卿所言极是,刘爱卿此去邢州,九死一生,功劳赫赫,确实需重赏————爱卿觉得,需要如何赏?”
长孙无忌皱了下眉,道:“这————算算刘郎中之前积累的功劳,正常来说,足以普升四品了,可刘郎中从六品晋升五品,时间才一个多月,实在是短啊,若就这样晋升,那就是再次打破规矩了。”
裴寂一听,当即道:“长孙尚书说的没错,刘郎中此行确实功劳很大,可祖宗规制不能因为一人,一再打破,若陛下要赏,可以从其他方面,比如爵位,比如钱财等。”
听到裴寂的话,长孙无忌眉头顿时深深地皱了一下,李世民眼底深处也闪过一抹幽芒。
“裴老狗!这老东西果然不会让我轻易晋升四品!”刘树义心中冷哼。
不过他并不着急,毕竟这次的晋升,不是他的诉求,而是李世民主动要给他的,裴寂阻拦,也不是拦的自己,而是阻拦李世民的计划。
拦自己,裴寂可能会成功,但拦李世民————呵。
“裴卿说的也有理————”
李世民无论心中是何想法,脸上神情都不动分毫,他视线又看向魏征,道:“魏卿一向最为公道,魏卿觉得该如何做呢?”
浑身上下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魏征闻言,丝毫尤豫都没有,他认真道:“臣一向遵守规矩,并且对任何不守规矩之人,都会毫不留情的评击与反对————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规矩是绝对正确的,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是正确的。”
“而眼下大唐,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正需本事强大的人才,以及激励朝臣全力奋斗的榜样————所以,这种情况下,臣觉得,有些规矩,便应该为当前的形势改变。”
“赏罚分明,立功必重赏,该如何封赏就如何封赏,不因其他事情而压制功臣,如此才能让朝臣愿意为大唐付出!”
李世民眸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所以魏卿的意思是————赞同刘爱卿直接晋升,再次打破规矩?”
裴寂心中一惊,忙看向魏征。
就见魏征重重点头:“若刘郎中能因实际功劳,打破规矩一再晋升,相信朝臣们看到后,也定会身受激励,以刘郎中为榜样,拼尽全力去做事,这对内忧外患的大唐来说,利远大于弊。”
裴寂眉头不由皱起,他没想到平时最重规矩的魏征,竟会在此刻,选择打破规矩。
他说道:“可目前四品,尚无空缺,总不能为了刘郎中晋升,专门为其挪一个位置吧?”
魏征看了裴寂一眼,平静道:“刑部侍郎的位子不还空着?怎么就没有空缺了?”
裴寂皱眉道:“魏大夫不会不知道,梁州刺史窦谦,正在申请刑部侍郎之位吧?”
“只是申请,又不是已经被陛下任命为刑部侍郎————”
魏征从不会看他人脸色,他只坚持心中的公正,他说道:“既然陛下尚未做出决定,那就代表其他人也有机会坐到这个位子,而且刘郎中出身刑部,查案本事又有目众睹,本官觉得,他最为适合刑部侍郎。”
裴寂双眼瞪大,虽然知道魏征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却也没想到,魏征会当场说出这些话。
这若是被窦谦听到,必然会得罪窦谦————这梁子可就结下了。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看到这一幕,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早就知道魏征会这样做。
刘树义将一切收归眼底,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为何李世民会在魏征三人在场的时候,让自己到来了————
魏征三人,代表着三方不同的势力与形象。
长孙无忌不必多说,代表的是李世民嫡系的意志。
魏征代表的是绝对的公正,是中立派。
而裴寂,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与裴寂的敌对关系,还是李渊的宠臣,属于老一辈派系。
因而当这三方势力都达成一致,让自己与窦谦公平竞争侍郎之位时,那便任何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想搅动李世民与李渊的风言风语都不行。
毕竟,铁面无私的魏征都毫无异议,李渊的宠臣裴寂也没有反对————这就不是李世民个人的意思了,而是家国大势下的必然。
而且更重要的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从始至终都没有主动提及给刘树义直接晋升,真正提出这个想法的,是以铁面无私,最为正直着称的魏征!
整个天下,谁不知魏征的性子?故此只要魏征开口,便是裴寂,也只能闭嘴。
否则,就明显是在故意找茬,故意反对自己了。
那魏征会如李世民他们所愿开口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被魏征喷多了,李世民不说早已将魏征看透,也差不多了,所以当大唐的未来与利益,和那古板的规矩相冲突时,李世民很清楚魏征会如何选择。
因而,今日的双簧,真正的主角,其实是魏征和刘树义,其他人都是陪衬。
偏魏征并未察觉,或者说,即便察觉,以他的性格,也会按照自己的坚守去做。
“真是好一出大戏————”
刘树义心中感慨,若非来此之前得到了杜如晦的提点,他还真未必能看穿眼前这场大戏的真相。
那现在,既然魏征如李世民所愿开口了,大戏应该也就要落幕了————
果不其然,李世民终于开口:“魏卿所言,朕深以为然,特殊时期当行特殊之事,为了大唐度过眼下危机,一些陈旧的规矩,确实该打破。”
“不过,裴卿所言也有理,窦爱卿这些年来为大唐付出许多,且能力也十分出色,父皇也曾叮嘱朕,让朕关照功臣之后,朕也不能寒他的心————”
见李世民尤豫,长孙无忌适时道:“窦刺史与刘郎中都很出色,不分上下,皆适合侍郎之位,可侍郎只有一个,必须要选出一个————所以,臣有个建议。”
李世民道:“说。”
长孙无忌看向李世民:“眼下长乐王案子重现,弄得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需要尽快将其解决,可此案复杂,又已过去一年,并非那般容易侦破。”
“故此陛下何不以此案为契机,给他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谁若能先一步破解长乐王案,那就由谁担任新的刑部侍郎。”
“这————”李世民皱了下眉,道:“窦爱卿已经查了两天,刘爱卿却刚刚返回,时间上已经落后,对刘卿会不会不公平?”
刘树义知道自己表演的时刻到了,他直接道:“窦刺史先申请的侍郎之位,臣乃后至,这非是窦刺史故意占优————臣本就不该与窦刺史相争,若因这两天的优势,使得臣输给窦刺史,那也是天意,臣绝无怨言。”
听到刘树义的话,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心中都微微点头。
刘树义这话说的很漂亮,既彰显其无意与窦谦相争,又表明无论输赢,都是天意,如此最后窦谦若输了,也不好明面上说什么对刘树义不利的话。
“既然刘爱卿这样说,那就这样吧。”李世民双目深邃地看向刘树义,说出了早已藏在心里的话:“刘爱卿便也去调查长乐王之案吧,最终谁先查出真相,谁就是刑部的新任侍郎。”
两刻钟后。
刑部衙门。
随着刘树义的进入,刑部的官吏们顿时发出惊喜和意外的声音。
“刘郎中回来了!”
“刘郎中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提前让人传个话,下官好去城外迎接刘郎中。”
“刘郎中此去邢州,一定解决了邢州之案,又立大功吧?”
“那还用说,刘郎中的本事谁不知道,只要刘郎中出马,管他什么案子,都
不会有问题!”
听着官吏们熟悉的吹捧和奉承,刘树义终是有一种一直悬起的心落地,回到了安稳老窝的感觉。
比起邢州之行的惊心动魄、皇宫里的明争暗斗,还是大本营刑部更舒坦。
只是长乐王的案子在时间上已经落后,他没太多时间浪费,所以没有与官吏们多言,随口应和了几句,便来到了刑部司的院子。
刚进入院子,就听到惊喜的声音传来:“刘郎中,你回来了!”
刘树义听得此声,笑着转身看去,便见身着员外郎官袍的崔麟,正一脸喜意的向自己快步走来。
他笑着向崔麟道:“此去邢州,发生了诸多意外,所以返程之事有所保密————我刚到不久,向陛下述职后,便来刑部了。”
崔麟知道刘树义在向自己解释,为何没有提前告知自己回来的事情,他脸上喜色更多,刘树义会这样做,无疑是将自己当成完全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否则根本没必要和自己一个员外郎解释这些。
他重重点头,视线打量着刘树义,道:“刘郎中可有受伤?任务可否完成?
”
刘树义笑道:“放心吧,我没事,任务也超出预期完成。”
崔麟双眼一亮————他身为崔家人,自然知晓邢州有多危险,这种情况下,刘树义能超出预期完成任务,他果然没有选错人。
“邢州之事一句两句说不完,我们先说眼前要紧之事,等有空了,我再详细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刘树义知道崔麟定然好奇自己的经历,但时间紧迫,他阻止了崔麟的提问。
崔麟心思机敏,一听刘树义的话,再回想刘树义返回长安后,离开皇宫第一时间就来刑部,而不是回府休息————他心中一动,试探道:“刘郎中想问窦谦之事?”
“聪明!”
刘树义点头,他一边向办公房走去,一边将自己的情况同步给崔麟:“陛下已经下令,让我与窦谦公平竞争,只要我能先一步破解长乐王案,我就是新的刑部侍郎。”
崔麟抬起的脚倏地停于空中。
他怔怔的看着刘树义,继而呼吸陡然加快————刘树义已经有了竞争刑部侍郎的机会!遥想几个月前,他还与刘树义争夺员外郎之位,结果现在,刘树义都在争夺刑部侍郎了。
而且他一直在刑部,很清楚窦谦对刑部侍郎的势在必得,这种情况下,刘树义刚刚抵达长安,就争取到了公平竞争的机会————这意味着什么,世家出身的崔麟,更为清楚。
刘郎中背后,有大人物的支持!这个大人物,不是众所周知的杜如晦,很可能是————陛下!
否则不可能如此快的,就得到这样的机会!
“愣着干什么?进来呀!”
刘树义进入久违的办公房,刚坐下,就发现崔麟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崔麟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波澜起伏的内心,连忙走了进去。
看着看向自己,神色充满着震惊和惊喜的崔麟,刘树义笑了笑,道:“时间有限,我就开门见山了————杜公说你参与了棺椁之事最初的调查,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长乐王案的事,都说一遍吧。”
虽然杜如晦已经将此案的情况,告诉了自己,可杜如晦毕竟公务繁忙,不能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案子上,因此在复述时,细节上可能有所缺失。
再加之查案人员,与非查案人员,在一些事情上的侧重点也会不同,听亲身参与的崔麟重新讲述,便很有必要。
崔麟明白刘树义的意思,没有任何迟疑,迅速把自己知晓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
刘树义安静倾听,中间没有插过一句话。
直到崔麟说完,他才微微颔首。
如他所料,崔麟与杜如晦的讲述,大部分都相同,但终究是有几个细节,杜如晦没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