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
数驾马车,在身着铠甲的金吾卫护送下,翻过了翠华山,向着长安城赶去。
骑着骏马的赵锋目光向道路两侧看去,便见原本灰扑扑的树木,已经抽了新芽,远处的田野中,也有了浅浅的绿意。
他忍不住感慨道:“我们离开时,冰雪不过刚刚消融而已,归来后,万物已经争相竞发,有了绿意,还真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
“谁说不是!”
程处默赞同点头,道:“虽然我们这一次河北道之行,前后还不到一个月,可给我的感觉,愣是有一种好象经历了大半个人生的错觉。
啪!
长孙冲折扇一展,风度翩翩道:“时间是会骗人的,当你一年也遇不到一次能让你记忆终生的事,突然间在短时间内,让你一下多次遇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怀的事,你自然会有一种时间无限拉长的错觉。”
程处默等人闻言,想了想,皆是深以为然。
回想起以前的人生,幼时天下仍旧大乱,但因父辈的保护,他们并未真正经历过危险。
而后懂事了,大唐便已创建,父辈跟着陛下所向披靡,未尝一败,后虽然遇到了储君之争,可也是有惊无险。
到最后陛下登基,父辈皆位于重臣之列,更是再无危险能触及他们。
可以说,过去的二十几年,他们就是在极尽的呵护与保护之中成长。
而河北道之行,前后也就近二十天的时间,可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先是顶着巨大压力,带着九死一生的觉悟前去查案,查案途中又遭遇楚雄的算计与杀机,好不容易解决了江睿被杀之事的影响,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得知有人截杀他们的消息。
而后便马不停蹄的赶路,与追杀他们的温君和息王庶孽斗智斗勇,好不容易遇到一场暴雨,有了喘息的机会,就又遇到了因窦建德财宝引起的凶杀案,且凶手还要杀光所有人,威胁他们的生命。
破了案,又得知了黑店的内幕,找到了息王庶孽的探子,破解了关封等人的身份,之后便又是不敢松懈的赶路————
诸多的生死危机,极致复杂的阴谋算计,这是普通人一辈子也难以经历的事,而他们二十天,就经历了个遍!
程处默歪了歪脖子,咧嘴道:“咱们这些天的经历,绝对是其他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俺已经想象得出,当俺把咱们的经历说给秦怀道他们时,他们会有多震惊了!”
“以前俺只能听他们吹嘘,他们都经历了多惊险刺激的事,现在也该轮到俺让他们吃惊了,和咱们这些天的经历相比,他们那所谓的惊险刺激,简直就是小儿科。”
陆阳元一听,双眼也亮了起来,身为武夫,还有什么事,比得上喝酒时向兄弟们吹嘘自己的经历,收获兄弟们的崇拜和震惊,更让人满足的?
他已经期待起今晚的聚会了。
而杜构和长孙冲,则一脸嫌弃的看着这些武夫。
有这样的经历,只想着和身边人吹嘘,当真是肤浅!
写文章,写诗词,让人全天下传唱;写话本,让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当成传奇故事讲————如此,走到哪都能听到他人的赞叹,都能收获他人敬仰的眼神,才不负这九死一生的经历啊!
看着众人的神情,刘树义不用问,都能知晓他们心中的想法。
他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人前显圣确实很让人心情舒畅,但比起这些外物,他更在意的,是实打实的利益。
比如————能否借此行的两个大功,获得晋升四品刑部侍郎的机会。
他之所以会毫不尤豫的接下去邢州的任务,为的就是刑部空缺的侍郎之位。
五品虽然算步入大官行列,有了参与朝会的资格,可那也仅仅只是有了资格而已,在真正大人物的眼中,仍是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小透明。
在时局动荡、局势混杂的当下,想要真正拥有自保的力量,想要在上层决策时拥有开口的资格,至少要四品级别才可以。
随着自己敌人越来越多,接触的秘密层级越来越高,五品已经不够看了。
而且,到了四品后,刑部卷宗阁最高一层的权限,也将对他开放,他将拥有进入卷宗阁最高一层的权力。
那一层,存放的,是大唐最严重的案件卷宗,非谋逆作乱的案子,没资格进入这里。
也就是说————他的父亲刘文静的案子卷宗,就在那里!
而这,其实也是原身兄长将其送到刑部最重要的原因————
原身与其兄长,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父亲没有谋逆,所以刘文静最后会以谋逆罪被诛杀,绝对是他人的栽赃与陷害。
他们一直想为蒙冤惨死的父亲翻案。
只要刘文静能够翻案,那刘家所有失去的一切,都将回来,无论是爵位,还是前途————
可这是谋逆的大罪,哪是他们两个小人物能轻易翻的?
别说翻了,不到四品,他们甚至连卷宗都接触不到,看不到卷宗的详细情况,无法了解当时具体的情形,又如何翻案?
因而,原身兄弟这才先后进入大理寺与刑部,为的就是拼尽一切往上爬,但凡任何一人能爬到四品的位置,都能在各自的衙门找到卷宗。
原身的兄长中途失踪,已然失败,原身在那之后也一蹶不振,在裴寂势力的打压下,别说往上爬了,就是留在原地,都极其艰难,直到————自己穿越来了。
短短几个月,自己不断晋升,而今真的有触及四品的机会了。
到了四品,原本刘家众人只能在梦中去做的事,便真的有机会做了。
不过————他对刘文静案好奇,不仅是这乃原身心中最大的执念,更重要的,是他要继续往上走,走到那刑部之主的位置,乃至于杜如晦、房玄龄等人的位置,就必须要解决出身的问题。
在低品级时,因为涉及的权力不大,只要有能力,出身就不算问题。
可高品级,乃至于朝廷的内核圈,那就不同了。
到了这一步,能力已经是次要的了,更重要的,是皇帝的绝对放心与信任。
而自己,顶着谋逆罪人之子的头衔————试问,如果你是皇帝,你敢重用因谋逆之罪,被朝廷斩杀之人的儿子吗?你敢把他当成心腹,家国大事都处处依仗吗?
这不是明君还是昏君的问题,而是人的正常心理,更别说帝王处在那个位子上,更会有“总有刁民想害朕”的猜忌。
所以,自己如果不想此生都困在四品这一级别上,就必须把谋逆罪人之子的帽子摘掉。
翻案,就是最好的选择!
并且更重要的,刘文静案当时乃裴寂调查审判,如果刘文静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么裴寂定然要承担责任,那样的话,一直压在自己头顶,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裴寂,也能够顺手解决。
因此种种,若真的能为刘文静翻案,对自己百利无一害。
不过,前提是刘文静真的是冤枉的。
所以是否真的要重查刘文静案,是否能翻案,还是要等他进入卷宗阁最顶层,亲眼看到刘文静案的卷宗才可。
而这一切的基础,就是他能晋升四品刑部侍郎!
“呼————”
刘树义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眸向前方看去。
长安的轮廓,已经浮现在视野尽头。
接下来能否如自己所愿,到了长安,一切便知。
——
马车行走在平坦的官道之上,丝毫颠簸都没有。
青青白淅的手伸出车窗,挑起车帘,一双又黑又水润的眼眸,好奇的向四周张望。
“这就是长安吗?连外面的路都这么平坦,真不愧是皇都啊。”青青感慨道。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当成掌上明珠宠着,父母生怕她外出颠簸受累,因而哪怕她出生在商人之家,也没有怎么外出过。
后来江睿盯上了她家里的财富,弄得她家破人亡,她被人牙子卖到了邢州的青楼,便更无外出的机会。
二十年的人生,她还是第一次离开河北道,更是第一次来到人人都向往的皇都长安。
她不再是笼子里的鸟儿,拥有了能主导自己人生的机会。
而给予自己这一切的————
青青视线不由移到了骑在高头骏马之上,那个英俊挺拔的身影上。
“青青姑娘。”
这时,杜英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
青青心中一慌,有一种偷人被正宫娘娘发现的慌乱,连忙收回视线,道:
杜姑娘,怎么了?”
杜英放下手中的医书,冷艳的眉眼看着青青,道:“马上就要到长安城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见杜英不是发现了自己偷看刘树义,青青心里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摇头道:“不瞒杜姑娘,我家里出事后,就被人牙子给盯上了————之后就在青楼蹉跎,所以我还是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生活,我会的东西不多,也不想再做那以色侍人之事,故此以后做什么,暂时我还没有想好。”
杜英点了点头,道:“需要我给你几个建议吗?”
青青闻言,双眼顿时一亮。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知道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看起来好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姑娘,实际上面冷心热,拥有一颗十分善良的心。
她忙点头:“需要。”
杜英不喜欢废话,直接道:“第一个选择,你可以在长安先找一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在长安城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下长安城的生意情况,选择一个你觉得自己能做的生意,再租个铺子去试试。”
“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但我杜家在长安城有不少铺子,你若想找铺子,我可以帮忙,绝不会让你吃亏。”
青青水润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着杜英,欢喜道:“虽然我没做过生意,但小时候也听阿耶阿娘说过,做生意最怕两件事,卖的东西不对,选的铺子不行————有杜姑娘帮忙,我这就算成功一半了。”
“杜姑娘,我在长安无所依,就不和你客气了,若真的决定独自做生意,我一定找你。”
杜英颔首,继续道:“第二个选择,若你怕自己一个弱女子独自在长安会有危险,心里不安,你可以来杜府做事,在我杜家虽无法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有我在,也不用担心会被欺负。”
青青有些尤豫,她知道杜英是为她好,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想要单凭自己的力量,在人生地不熟的长安城谋生,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杜府在长安城,地位超然,不知有多少人打破脑袋都想挤进去,若能进入杜府,正如杜英所言,会衣食无忧,且外人看到杜府的下人,也都会因杜如晦的缘故高看一眼,不敢得罪。
在杜家当下人,算是所有下人里,地位最高的那一层级了。
更别说还有杜英的关照,绝对要比独自一人在外辛苦打拼,要好的多。
可是————她在邢州,已经过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那种天天看人脸色,无论高兴与否都必须面露笑容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刘树义真正打动她,让她下定决心去帮刘树义的话,是刘树义说,她可以恢复自由身,不再是贱籍,不会有人能强迫她做任何事,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可以完完全全的做她自己。
虽然去杜府有各种好,但本质上,还是寄人篱下,还是要将自己卖给他人,还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
她朱唇轻抿,尤豫再三,终是道:“杜姑娘的好意我明白,只是,说句杜姑娘可能笑话的话,接下来的人生,我想痛痛快快的为自己而活,哪怕这个选择,未来我会很痛苦,甚至有一日会很后悔,但我还是想————”
“我明白。”不等青青说完,杜英便开口道。
“什么?”青青诧异的看向杜英。
风吹起马车的车帘,将杜英的一缕秀发吹起。
杜英平静看着青青,道:“若是其他女子,未必能懂你,但我自小离家,跟着师傅在深山里修行,随着师傅治病救人,看遍了人间百态,听多了临终之人的悔恨之事————很多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都会后悔这辈子,没有过哪怕一刻,是任性的为自己而活。”
“所以,我理解你,不到人生的最后,谁也不敢说哪一个选择是对的,或者说,这世上的选择本来就没有对错。”
青青怔怔看着杜英,看着那秀发虽然被风吹的凌乱,却更显美艳大气的绝美脸庞,这一刻,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何刘树义这样的人,会选择杜英。
青青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发自内心道:“谢谢,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姐妹能懂我,无憾矣。”
杜英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继续道:“第三个选择————”
“还有第三个选择?”青青意外。
杜燃看着她:“你可以去幻郎中府里做事,据我所知,幻郎中府里有一个婢女名叫婉儿,虽是婢女,可并未卖身给幻府,幻郎中也从未将她当成婢女————你若去幻府,也可以与那婉儿一样,身份是自由的,不是贱籍,想走就走。”
青青愣了一下,她完全不知道什么婉儿的事。
同时在青楼馀练立来的敏锐感知,也让她意汞到,绝不能答应去幻树义府里。
一个不是婢女的婢女,在幻府里,会是什么情况?
或者说,这个女子没人把她当成婢女,她是自由身,却硬留在幻府————目的是什么?
不是她心思霞,而是女子的名声关乎以后嫁人之事,她在青楼多年,早已没有名节可言,以后也不准备嫁人了,或者嫁人也只能是妾室。
可这个叫婉儿的女子不同,她难道就不想想以后嫁人的事?或者说————
青青不知道婉儿的想法,也不知道杜燃的看法,但她是绝对不能点头————
“算了吧。”青青道:“幻郎中已经帮过我很多次了,我不想再麻烦他。”
杜燃双眼凝视着青青,片刻后,她微微颔首:“还有最后一个选择。”
还有?
青青真的吃惊了,她返回长安这一路,一直都在思考未来的生活,可也就想了这些,没想到杜燃还有其他想法。
看来杜姑娘确实对自己很上心。
青青为刚刚偷看幻树义的事,心里有些歉意————
“你一个弱女子,没有背景,没有人支持,独自做生意,很容易遇到麻烦,所以————”
杜燃道:“你可以找人与你一起合伙做生意。”
“合伙做生意?”青青眼眸突然一亮。
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办法。
确,若是她自己开铺子,一旦被其他人得知自己没有人依仗,任痞流氓恐怕就会上门,其他竞争者恐怕也会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
可如果有人与她合伙,且这个人有背景有本事,那就不同了。
而且合伙,自己也还是自由身,任位上并不低于谁。
不过————
她想起了父母的话,这世上合伙做生意,最后能成功的,屈指可数。
之所以会失败,多数都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或许在开始时合作无间,可随着赚取的利润越来越多,谁多做了事,谁少分了群财,不平衡的心态慢慢就会浮现,最后往往会一拍两散。
而且万一合伙的对方心怀巨测,更可能被吃干抹净。
与人合伙做生意,好是好,但潜在的危机也不小。
杜燃似是看立了她心里的想法,道:“你可以与幻郎中合伙。”
刘郎中?
青青怔了一下,若是幻树义的话——以幻树义的品性,或许那些担忧,就不复存在了。
只是幻树义贵为五品郎中,会与自己这一个无依无靠,也没甚本事的弱女子合伙吗?
杜燃看着青青不断变化的脸庞,说道:“幻府没有你想变的那般富裕,而且随着他任位提升,未来需丑群财的任方定然很多,以幻家现在的收入,未必能够。”
“所以,他会需丑更多的,能够源源不断获取群财的途径,与你合伙,因对你知根知底,是一个极佳选择。”
“没有知根知底!”青青听到杜燃的话,连忙摇头否认:“他没有过我,你丑相信我——
—””
话刚说到一半,青青声音突然一顿。
她意采到,自己可能乘会杜燃的话了。
她紧张的看向杜燃,果然,杜燃一脸的茫然,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这般着急解释。
青青俏脸顿时通红,心里暗骂青楼害她,让她对知根知底”几个字都误解了。
“咳咳。”青青忙咳嗽一声:“我说错了,确虬,若是幻郎中不嫌弃我就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弱女子,我愿意与幻郎中合伙,并且愿意将大头的利润给幻郎中。”
杜燃总觉得青青的表情很奇怪,不过她怎么琢磨,也没琢磨立自己之前的话哪里有问处,便也不去钻牛角尖。
她微微点头:“利润如何分配,你们届时自己商谈,我只给你们提个建欠,最后结果如何,我便不管了。”
青青连连点头,同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吟吟看着杜燃,道:“杜姑娘,你现在就为幻府以后的收入思考,当真有当家主母的感觉,看来你们好事将近了?”
杜燃闻言,一直清冷沉静的脸庞忽任一红,她忙道:“什么当家主母,什么好事将近,我就是在为你思考时,顺便想了下幻府的情况,你别乱说。”
看着冰山美人语气如此慌忙的样子,青青什么都明白了。
杜燃这般耗费心思,既是在帮自己,同时也是在为幻树义考毫。
还真是一个贤内助啊————
她笑着点头,认真道:“原来不是好事将近啊,原来不是在为以后的日子做准备啊,看来我真的误会了。”
听着这调侃的话,杜燃冷白的脸庞上,红续彻底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