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大捷的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传回长安,而后迅速点燃这座寒秋中的秦都。
不说全城沸腾,欢愉的氛围却实实在在蔓延到城中每一个角落,达官贵人们为大秦一场“开天辟地”式的胜利而开怀狂喜,他们既得利益,再度得到巩固了。
哪怕平民百姓,哪怕最底层藜藿之众,那一张张枯黄消瘦的面孔间,也能见到些一闪而逝的轻松。
他们倒不是关心秦军各部在函谷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也不在意晋军败得有多凄惨,他们在意的,只是这场战争胜利后,日子应该能安稳一阵了,秦朝廷的“战争税”应该免除了,长安的粮价也应回落了
或许立场各有不同,但整体上,除那些参战将士的家人之外,长安士民,对函谷大捷,还高兴的,欢愉的,至少战火从头到尾,都被挡在关河之外,没能烧到长安。
哪怕心忧秦军子弟的家人们,心底又何尝不怀有几分期待呢?万一能够立功归来,这样的大战,以秦王此前在这方面的口碑,赏赐酬劳应该是不会少的
长安的酒肆饭馆,生意迎来一波暴涨,稍微有点家底的中上阶级,都走出家宅,呼朋唤友,庆祝一番。
禁酒政策下的长安,酒水价格一向居高不下,对普通人家来说,饮酒已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在大捷之后,城中市肆间,尽是欢呼声中举杯豪饮的热闹场面。
战争模式下,被压制的各行各业,也都勃然复苏,一场战后的狂欢,在民间自发形成了。
夏人如此,胡人亦如此!
民间如此,官府更甚之!
秦宫,太极殿内,秦王的内核僚臣,长安的高级文武们齐聚一堂,每个人都面带笑意,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这已是函谷大捷后,秦王苟政第二次举行御前会议了,与第一次的欣喜若狂相比,这回大伙明显要克制许多,但一个个飞扬的嘴角,不论如何努力都压不下去。
安静并不影响殿中轻松喜悦的氛围,大司马苟武爽朗的声音不断回荡着,他自己向秦王与众臣分享着函谷大捷经过统计的斩获。
斩首共计一万一千七百馀级,俘虏敌众一万五千馀人,缴获战马两千馀匹,驮牛驮马七千馀头,粮米二十馀万斛,甲胄两万馀具,其馀大小军械数以万计,另有金银饰品、玉器宝物若干
苟武的语气平和而从容,说到最后,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中涌动着笑意,总结道:“函谷一战,我军大获全胜,东路晋军精甲,几乎复没,桓温仅率数千残卒,逃至洛阳!”
“恭喜大王!”
欢呼声再度爆发在太极殿中,道贺的话语,已经讲了不只一次,但不论是秦王还是秦臣,都满怀激情,仿佛每一遍都有新的感受与体验。
相比之下,还是秦臣们要兴奋一些,仿佛所有的喜悦与忠心,都写在了脸上。一方面是要展示给秦王看,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发自内心地为秦王,为秦国,更为自己高兴。
这一仗,最大的意义,并不在于斩杀了多少来犯之敌,又缴获了何等丰硕的粮械军辎,而在于,他们正面击败了桓温,击破了当前东晋王朝最强悍的一股军事力量。
这是“正统”之争的胜利!
虽然称王之后,苟政给自己定了个正统的尊号,以显示宏图大略、天下之志。
但说白了,这还是一种自娱自乐,莫说关中以外,就是关西地区,就是 政权内部,真正对此持认可态度的人,都不算多。
很多人嘴上虽以苟将秦臣自居,但下意识,仍然只把秦国当成一个有点实力与运气的强藩,一个割据政权罢了。
即便这几年,连续平定的凉州与仇池,仍旧没有突破一种心理上固有的“限制”。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桓温倾力动员起的这股“灭国力量”,连长安的边都没摸到,便被秦军打得一败涂地。
并且,这还是在燕国同时来犯的情况下,这里边,暴露出的东西太多了。政权得到的东西也太多了。
此战之后,哪怕最普通的秦国百姓,也能知道,桓温对付不了秦国,桓温都败了,败得如此凄惨,东晋可还有人?
再加之不甘寂寞的燕军,也被秦军击破一路,晋燕两国合力都灭不了秦国,这可更让人震撼!
对那些心怀迟疑乃至抗拒的士右来说,也能彻底认清现实了, 这条船,短时间内绝对翻不了了,上不上,怎么上,还能不能上,这些都需他们重新思量。
“此战之后,晋军闻我,必然胆寒,不敢再犯!我大秦必将雄峙关西,天下无人再敢藐视我王威严了!”丞相郭毅老脸上,也几乎笑开了花,感慨深切,动情地说道。
“丞相此言,不免保守!”郭毅言方落,京兆尹朱肜立刻道,眼神中更带有几分炽热:“此役之后,秦晋燕三国鼎立格局,彻底落成,而晋衰秦兴,将成大势!
大王只需善加经营关内,积蓄兵马钱粮二土载,西取巴蜀,东克并州,必成前秦之势,席卷天下,御极宇内,亦未可知!”
并且,朱肜的言论,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认同,哪怕是从未表露过类似态度的王堕与杜郁这些关西郡望右族,也都大胆进言,畅议起整个天下
“邓子戎与诸将,立此盖世勋功,可谓奠定天下大局,必需褒奖,必需宣扬,待其回朝,当于含光正殿上,举办一场盛大庆功仪式!”见众人兴高采烈、
议论纷纷,苟政姑且察之听之,也开口做着总结性发言:“此事,便交由杨尚书操办,梁安辅之!”
杨尚书,指的是户部尚书杨闿,当初,因与王猛的御敌策略冲突,杨闿被王猛拘拿,后被苟政派尚书郎梁殊接回长安。
念及杨闿在平阳几年的辛苦功劳,再加在王猛手上吃了亏,苟政又有拉偏架的嫌疑,回朝之后,苟政审度之后,任命杨闿为户部尚书,主管秦国税赋。
这项任命,固然有对杨闿补偿的意思,也源于他河东元从的身份。
另一方面,多少也有些分丞相郭毅权力的意思。从苟政建制伊始,郭毅这个左相,便一直掌控着吏部与户部,兼具人事、财政大权。
早年,杨闿为吏部尚书,便是协助其掌控人事大权的重要臂膀,后杨闿外放,郭毅亲自兼之。
但随着苟政提拔扶风太守柳恭进京,主管吏部,便从实质上,切断郭毅对吏部的掌控了。
此番,苟政又用杨闿为户部,但近来,由于战争的关系,郭毅统筹朝政,督管后勤,对户部的干涉极大。
而杨闿此人,当年对郭毅貌似恭顺,而暗怀小心思,经过遭贬平阳的一番经历,更不可能对其唯命是从了。
苟政对朝廷中枢人事调整背后的腌攒暂且不提,就说当下,庆功的吩咐一出,杨闿与梁安皆喜而应命。
郭毅这个时候,又忍不住站出来,做那扫兴之人了:“大王,函谷大捷,举国欢庆,叙功酬劳,理所应当。
只是,此番大战,历时半载,国困民乏,府库空竭,若是大操大办,国家财力恐难支撑,亦有伤大王俭朴之名。
再者,大战之后,赏功、抚恤,善后事宜有多,钱粮耗费尤大而况,破晋之功,薛威明勋劳在前,也不便专宠邓征东
”
郭毅说着说着,就有点语无伦次了,苟政都忍不住多瞟了他两眼,这老儿,有点不对头。
而郭毅,也是戛然收声,大抵也知自己失言了,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拜道:“国计艰难,恳请大王三思!”
深深地看了郭毅一眼,苟政甚至从他老脸上,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心虚与惭愧
殿中的秦臣们,都称得上是秦国的上层精英了,多少也能察觉到郭丞相的异样。如御史大夫王堕,那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所谓关心则切,对于郭丞相的失态失言,还是能够理解的。后宫邓夫人诞下麟儿,前线邓羌又立下保家卫国的盖世奇功,这两相加成,对郭氏的威胁,实在太大了
念及此,王堕的嘴角,不由掠过一道细微的弧度,很难准确地形容其中的意味,但王堕总是有些乐意见到这种情况的。
郭氏,尤其有河东元从力量加持的郭氏,在秦廷内部的实力与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哪怕你是皇亲国戚,也不能挤压大伙的生存空间啊而如王堕这些见识老辣的右族领袖,当然也看得出,秦王与郭相之间那似露未露的嫌隙。
此时,苟政这边,似乎没有察觉殿中氛围中增加的异样,略加思量,摆摆手,缓缓说道:“孤是有些高兴过头了,不免忽略国家财政。不过,纵然国计艰难,朝廷酬功的态度不能有折扣,否则岂不令前方将士寒心?
酬赏之事,还需大司马府、兵部仔细审定,但举行一场入城献捷仪式,让功臣将士们,接受长安士民的欢呼,还是应有之义
此时,苟武也出头,一脸肃然地表示道:“大王,桓温虽破,然战事并未终结,还未至论功行赏之时。”
苟武此言落,倒让殿中高涨的气氛有所回落,苟政就象提前商量好的一般,连连颔首,笑意收敛,严肃地说道:“德长此言,却是振聋发聩,点醒孤了!”
说着环视一圈,苟政沉声道:“桓温战败,大秦危机虽解。然大秦的战场,大秦面对的敌人,可不止桓温这一路。
你我君臣,还不可放松,更不可得意忘形啊!”
“谨遵大王教悔!”听苟政这么说,一众秦臣,立刻附和着抬起轿子。
礼部尚书梁安则笑吟吟地拜道:“不骄不馁,我王如此英明瑞智,何愁大秦不兴,仇敌不灭?”
对梁安时不时的恭维,苟政也已习惯了,勉强一笑,伸手对苟武示意道:“说说当前各地战局吧!秦晋大局虽定,但这个尾,我们还需仔细收拾啊!”
苟武抬手一揖,应声诺,而后说道:“桓温于函谷战败后,在敌将毛穆之掩护下,逃至洛阳,闭金墉自守。
邓羌率军追至,尝试攻之,不克,暂时驻于洛阳以西,向朝廷请示,是否攻城,一举收复洛阳?”
听此报,苟政眉头顿时挑了挑:“洛阳废墟,金墉残破,还能挡住邓羌?”
苟武道:“晋将毛穆之坐镇洛阳期间,征集民力,对金墉城进行抢修,虽不完备,已初具防御,邓羌急追,缺乏攻城准备,一时难以克之,不足为奇!”
听苟武这样说,苟政微微点头,思忖着说道:“既已打至洛阳,如能克之,以邓羌之勇锐,早已破城而入了,何需特地来信,向长安请示?恐怕,他也心中含糊,这是向孤求援来了!”
“大王英明!”苟武应道,说出他的看法:“桓温虽败,犹有数千之众,其洛阳之师,此前亦未动用,洛阳作为其粮草转运通衢,短时间内更不会缺乏军辎。
我军虽获大捷,然将士连日奔波苦战,皆已疲惫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