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你还是去破阵营,以行军司马之职,提领兵事!”太极殿内,看着跪在地上,面带沧桑之色的前奉节将军、破阵营督罗文惠,苟政神色平静地交待着。
听苟政松了口,从进殿以来,便一直保持着严肃的罗文惠,也再也绷不住了,嵇首而拜,额头磕得地板砰砰响,几乎硬咽道:“臣,叩谢大王!”
当年秦晋决裂,诚桥大战后,秦国决定大掠中原,罗文惠率所部,东掠兖州,一路远及丘地区。
然率军西归之际,于濮阳郡境为南下燕军截杀,战于韦城,包括破阵营在内的秦军几乎复没,生者蓼蓼,罗文惠本人也是跳入濮水之后,方才侥幸获救。
韦城之役无疑是罗文惠军事生涯乃至整个人生的“滑铁卢”,也是秦军中军自组建以来第一次有营级以上幢队被成建制消灭。
鉴于这样的“第一次”,作为军事主官,罗文惠自然要担其责,不管有多少客观因素,不管敌我悬殊严重,都难以逃脱。
而过往罗文惠的功绩,在这样一场血淋淋的惨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当然了,考虑到当时具体战局,也考虑到罗文惠的资历,再加之苟政对这名智将还是比较欣赏的,在处置上还是饶了一手。
当然了,即便没有这些因素,苟政大概率也不会采取过厉的处置措施,毕竟罗文惠在整个兵败前后过程中,都是尽了自己智力,遭逢惨败,首当其责,却也不能全部罪于他,至少苟政心里清楚这一点。
胜败乃兵家常事,苟政也不可能把每名打了败仗的将领都杀掉,那样今后于将领们而言,恐怕就不是敢不敢打败仗的问题,而是敢不敢打仗的问题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罗文惠当然罪不致死,但最终遭到的处置,却也十分严厉,可以说是前途尽毁。
军职头衔被剥夺,一撸到底,也就罢了,正统元年,苟政称王,论功行赏,大封功臣,罗文惠也成为极少数的“失意者”。
若没有韦城之战那档子事,以罗文惠的资历与功绩,纵无侯伯之赏,大将上勋,也定是少不了的。
要知道,罗文惠也算河东元老了,背后站着郭毅,还是秦军中少数允文允武的将才。
只不过,破阵营全军复没的影响,实在太恶劣,太严重,苟政必需重惩,这也是驭将治军之所需。
最终,罗文惠只得了个四转勋位,也就是秦军中级军官的待遇,而后再度回到童子营,当个教习。
丞相郭毅倒是想拉他一把,但被他拒绝了,直到平凉战争爆发,受郭毅举荐出山,当了个兵部从事,做些后方工作。
可以说,过去这几年,当曾经的故友袍泽们功成名就,甚至越发精进显赫之时,罗文惠却有些碌碌无为了。
当然,罗文惠倒也没有过于颓废,他只是在少有人关注的角落,默默修身养性、研习兵法,同时密切关注着秦国在这几年中的对外战争。
尤其是在大局判断上,罗文惠尤其下功夫,他认为,这是自己过去最大的缺点,否则他不会走到“韦城”那样的尴尬处境。
平凉战争,罗文惠没有直接参与;陇南之战,规模太小,目标不够分量;直到如今,桓温北伐,晋军来袭,一场影响天下格局、关乎生死存亡的大战即将爆发了。
而在这场战争中,罗文惠决定出山了,这是他默默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心知,若是此次再度错过了,今后怕是得再蹉跎五年十年了。
并且,罗文惠在初期,也是丝毫不急,他看得清楚,以秦国立足于防御的打法,在战争早期,他是不会有多少表现机会的,也不可能争得过那些大将。
直到几日前,秦王东巡返京,并迅速决断,欲从司马勋一路寻求突破,打击晋军,振奋关中军民之心。
尤其是,在苟政抽调西援的兵马中,有破阵营在,罗文惠动心了。如果说当年韦城之败后,有什么让罗文惠还能感受到一丝宽慰,那么毫无疑问是破阵营的重建,若是连建制都被撤销了,那么他死后恐怕也不敢去见那些死难的袍泽与部属了。
虽然,而今的破阵营,与当年他统率那支,已经完全不同,也不知还剩下几分骨底,但对罗文惠来说,仍旧意义重大,至少那面军旗仍在。
于是,罗文惠不再尤豫观望,亲自进宫,面陈秦王,请缨出征。
至于能否重新出山领军,罗文惠却没有太多担心,他可不是没有根底的将领,从秦王到丞相,再到一干河东同僚、军中故人,这些都足以支撑他重头再来。
过去几年,他始终忍耐按捺,除了自我修习磨砺,也是想着把这些关系、人情、印象用在最关键处,用来打一场彻底的翻身仗。
这一主动,便是一场破釜沉舟般的决定了。
而苟政见罗文惠主动请缨,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审视之后,还是同意了。
还是那个道理,韦城之战,不至于让苟政把罗文惠一棍子打死,对这个文武双全的河东大将,他也仍然存看几分期待,求个机会,并不过分。
当然,苟政用人,也不是仅凭感情与亲近关系,罗文惠这几年的韬晦,苟政同样是有所关注的,否则岂能贸贸然地再把破阵营交与他指挥,这可是死生之大事。
此时,看着激动硬咽,快要涕泗横流的罗文惠,苟政心中也是充满感慨,他脑中仿佛回想起来当年那个任侠好义、意气风发的青年形象,而今的罗文惠,一张成熟内敛的面孔上,充满了暗沉,就仿佛被岁月加速侵蚀过一般
“过去四年的韬晦日子,很是煎熬吧!”收起追忆之色,苟政看着罗文惠,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真挚的情感,娓娓道:“机会孤给你了,希望你不要姑负,不要忘记过去四年每一个艰难的日日夜夜”
闻之,罗文惠面上更加动容,再叩头道:“多谢大王,臣必当悉心竭力,戴罪立功,以报君恩!”
“去吧!好好干!”苟政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勉励道。
“臣,告退!”
望着罗文惠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苟政方才收回目光,心中微叹,仍旧不免产生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正统四年(356年)六月朔,秦中军锐骑、破阵、归化三营,整备停当后,在领军将军、宜阳伯郑权的率领下,正式开拔西进,往陈仓进发。
回到老幢队的罗文惠,自在从军之列,赌上拥有的一切,誓要斩获新功,重新屹立秦国军界。
而罗文惠随军出发后不久,司隶校事苟忠进宫了,大抵心中有鬼的缘故,他进出太极殿的频率比起从前大大减少了,虽有“忙于王命公务”掩护,但时间一长,必定难免引起注意。
并且,每每进宫面王述职,都要更加谨慎拘束,那种无法用“敬畏”掩饰复盖的局促此番,苟忠进宫所奏之事,也与罗文惠有关:“据臣眼线报,罗从事在请命出征之前,曾登丞相府拜访,丞相延请其入书房叙话,二人密议,达半个时辰之久....
听到苟忠的汇报,苟政眉头稍稍燮了下,思着警了苟忠一眼,说道:“罗文惠早年受丞相大恩,二人亦师亦友,关系深厚,登门拜访,请教前途,不足为奇。”
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继续盯着!”
“谨遵王命!”苟忠躬身一拜:“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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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政垂着的头抬起来了,看向苟忠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审视,玩味道:“你对孤,似乎有些敬而远之啊!”
闻之,苟忠脸上剧变,心脏都仿佛被人揪扯了一把,迎着苟政目光,忙不迭地表示道:“大王国事繁忙,臣实在不敢多扰,若冒犯了王驾,只恐吃罪不起!”
见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苟政脸上雨过天晴,哈哈一笑,摆手道:“做好你分内之事,去吧!”
“诺!”苟忠再拜,暗自观察了下苟政表情,捕捉到那丝愉悦,这才稍稍安心。
不过,在苟忠离开之后,苟政的表情就如雪崩一般垮了下来,双目之中闪过阴晦之色,眉头紧。若是还一无察觉,苟政这个王也就白当了。
当然了,也实在是苟忠的表面功夫,修炼得还不够到家,终究年轻此时,念及苟忠近来在面君时的一些异样表现,苟政心头的异样,也随之加重了。
苟政这个秦王,不说心细如发,总还算敏感,也从来是有疑必究。
稍加思考,苟政宣来谒者徐嵩,低声吩咐道:“晚些时候,你亲自去一趟司隶校事部,让从事韩平秘密前来见孤,叮嘱他不要让旁人察觉!”
“诺!”徐嵩机敏,虽不明内情,但见秦王如此交待,也增加几分谨慎,躬敬应道。
徐嵩奉命而去,苟政也再度垂首,沉浸到公文中去,神色恢复平静,眼神更是古并无波。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苟忠这个司隶校事是当不了太久了,不管有何内情,他让秦王感受到异样,感受到遮掩保留,而这往往很容易与忠诚挂钩。
对于一名特务情报主官来说,到这种局面,俨然是犯了不可原谅的忌讳了,也是极其危险了。
司隶从事韩平,乃是司隶校事部的重要佐官之一,苟政秘密召见他,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了。
那平静的表面下,是一颗要吃人的心,若无事也就罢了,若有什么内情.哼,秦主虽然姓苟,但杀起不忠的狗,也无软手的可能。
这场秦普大战,注定是场旷日持久的战,而不可能猝然而终。这既源于秦国的防御战略,也与普军的进攻有关。
君臣想要立足精心打造的关河防线,消耗晋军的兵力、粮草、士气,以获克敌制胜的良机,但桓温与他的僚属将臣们,也不都是吃干饭的。
打一开始,桓太尉就没有与秦军硬拼强打的想法,若秦军敢出关决战,那没说的,野战场上见真章,当秦军摆出一副坚壁清野、死守关防的架势后,桓温也迅速按下了那颗躁动的心。
桓太尉可不会如荷健那般“愚蠢”,到潼关铁壁下碰个头破血流,符健是没有后方,殊死一搏,他桓温的底气与实力,可要充足得多。
旁人用鲜血凝聚的教训,纵然无法感同身受,总当有所警剔,再加之刘异在弘农发动的那场针对氏军的战役,这些无不在提醒桓温,这场仗有的打,秦军难缠,不可卒定。
因此,在率晋军中军主力抵达弘农后,桓温只做了三件事,一是占据弘农各要隘控制交通;二则大肆弘农调运粮草军械;三则厉兵秣马,在保持对秦国关河防线施压的同时,恢复疲劳士气。
种种作为,都说明一点,桓温是要同秦国打一场持久战,一场消耗战了。桓军的后勤补给线虽长,但他家底丰厚,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而秦国方面,就桓温刺探所得,关中连连征战动荡,西征凉州,南定仇池,使得钱粮拮据,军民疲,使其虽立足关河地利,却也只能保守防御。
刘异的那次出击,只是意外,也只能对付对付氏军这等爪牙:::基于这样的判断,结合秦军的应对,桓温认为,消耗战可以打,对时下去,撑不住的必是秦国。
而长久保持这样的威压态势,才有可能激发关中内乱,动摇那些士族、名宦的意志。
桓太尉可也做着两手准备,军事斗争若有不足,策动关内异变,可是最省力的办法了。
也是在屯兵弘农,遥望潼关之际,桓冲军的进展,也陆续辄转至弘农。得知桓冲受阻于武关,桓温并不意外,这反而坚定了他耗下去的打算,他甚至连一水之隔的河东都不动心,对沿河渡口没有任何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至于司马勋那一路,于桓温而言,就仿佛不存在一般。
秦普两军,就此对峙下来,便仿佛高手过招,谁也不敢率先动作,以免露出破绽。
当然,盛夏大暑,天气炎热,也不是作战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