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军大举朝关内进发,军情如雪片般向长安汇聚,而许多秦国文武都忧惧不已时,秦王苟政还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甚至还有闲遐向司隶校事苟忠过问长安舆情变化。
越是危难时刻,则往往越见人心,苟政不至于因为一般人的动摇而索捕问罪,但谁能坚定地追随,那便是真正的自己人,值得提拔与酬报。
进入五月之后,面对桓温大军压境,苟政在长安所做动静最大的一件事,竟是从满朝秦臣及宫人中,发动、组织“闲散”人员,一股脑地给他出城下乡,到广阔的渭河屯田里割麦子。
仅仅是长安诸权贵之家的子弟、族人与仆佣扈从,便让苟政强行“刮”出了四千多人,且大部分都是精壮劳动力。
如此举措,自然让人怨声载道,用有些人的话说,秦王这么一搞,府中就剩些老弱妇孺,日子都没法过了。
然后就有人说,那算不得什么,他家的夫人、姬妾与侍女,都被王后组织起来,素衣便服,一起出城支持,累活重活干不了,单食壶浆还是没问题的。
国难当头,又有王室做表率,怨气再重,喷出嘴里的怨言也不敢太过分了,更多还得压在心头。这么多年了,秦国功臣勋贵之中,完全耐不住约束、分不清形势的人,已经不多,大多都学聪明了。
而真正的聪明人,则趁机积极表现,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包括走“夫人路线”的,当王后在长安的贵妇圈中发起号召时,那更是应者云从,背后更得到诸多权贵的大力支持。
此番晋军虽然来势汹汹,但已经吓不倒秦政权内部的有识之士了,包括部分始终端着架子的关西士族。
如今的秦国,苟氏亲贵、外戚以及一大批中外军将士、依附寒门、西归秦民、关东流民,已然形成一个影响广泛、实力强大的基本盘,这是的内核统治集团,也是这个新兴政权能够屹立西北,与晋燕争锋的底气所在。
而随着越来越多关西士族豪右的妥协、融合乃至驯服,这个基本盘也越来越大、越凝实,底气也越来越足。
长安郊外,渭南屯田,在留下大司马苟武与丞相郭毅留守长安,主持全国军政事务后,苟政再度出宫,效去年夏收之事,行“刘麦礼”。
前方军情紧急,后方农事繁忙,这就是秦国当前的形势。因此,今年苟政出宫,重心可就不单放在政治作秀上了,督促屯田将吏与地方吏民,打好这场夏收的“攻坚战”,才是最主要的。
苟政的这些举措,很难为普通人理解,甚至因此而产生抵触、抱怨,但就在这些庸人俗眼看不到的地方、理解不了的事情,才是秦国内核战斗力所在。
保家卫国、守土拒敌,可不只是战场上厮杀那么简单。
郑县,秦王王驾巡视至此,引得本县县令与屯田将吏,急匆匆前来拜见述职,关中军政坛已经传开了,大军压境,秦王不忙着调兵遣将,就偏偏盯着夏收与粮食。
一路东来,褒奖者有之,训斥、处罚者更多,由不得郑县官吏不紧张,大战将起,郑县又靠近东线战场,是粮械转运的重要枢钮,若是出了问题,杀头都没地方说理。
由于地理位置以及一些特殊的政治关系,郑县这些年的恢复发展相当不错,一直处在整个关中前列。毕竟,这是关中第一个完成清丁编户工作的地方,一直受到关注与扶持。
在京兆诸县中,郑县辖境也广,过去几年,陆陆续续,吸收了足足上万秦军对外战俘与关东流民,人力也得到了相当大的缓解,更加速其发展。
在早期,饱经战乱后的郑县,就官府、屯田以及几家豪强坞堡,而今其人口及势力构成,可就丰富也复杂多了。
而其中,逐渐占据内核地位的,已经是快速发展甚至可以说膨胀的军户势力,当初在对中外军将士的授田中,郑县可是割了大肉。
五月的夏日,已然带着浓郁的热量,尽情地释放在关西大地上。渭河南岸,狭长的河谷地带间,成片成片的田亩连接起来,豌而去,形成一条不规则的纽带。
阳光下,麦田显得金灿灿的,只需几道河风吹来,便形成了阵阵麦浪,煞是好看,
当然,苟政亲临视察,可不是来看此地夏日麦景的,相反,他恨不得眼前美丽的金黄以最快的速度被消灭。
眼前的片片麦田,属于郑县屯营,在大司农屯田司管辖下,在郑县的几处屯聚所,算是大的了,足有上千直辖的屯民。
大抵是有秦王亲自视察的缘故,此时屯聚下属男男女女、儿童老人,都被管辖屯吏组织起来,
进行抢收工作。
夏日笼罩下,完全一副热火朝天、大干快干的景象,但面对数以万亩计的麦田,如工蚁般劳碌其中的屯民们,显得实在卑微。
站在高处,俯视群生,肉眼看不真切,但有些景象却深刻地映入脑海中,毕竟苟政也是经历过人世磨砺,知道五谷杂粮为何物的人。
不过,此时的苟政面无表情,眼神也是古并无波,再没有一丝怜悯情绪,任何心软都显得多馀,要知道,目下这些屯民只是付出些苦劳与汗水,若到要紧时刻,他们还得卖命!
静静地看着,默默地听着,边上,郑县令低垂着头,小心局促地禀报着:“.自朝廷命令下达,臣已发动全县官民,抢收夏粮、平整道路、维护粮仓,力求以最快时间使夏粮入库,必竭尽全力,保障军需辑重输送畅通:"
听着县令的禀报,苟政却有些出神,少顷,在县令有些不知所措时,苟政开口了,声音波澜不惊的:“弘农西迁的士民百姓,已有多少人到境,如何安置的?”
郑县令立刻道来:“禀大王,县里已在县东河畔划出一片局域,做出基本平整,足可容纳上万难民暂居,目前,已有一千馀人到达。
不过,弘农难民多有弘农郡官吏组织引导,具体事务情况,臣等并不清楚。眼下县内诸事繁忙,人力匮乏,臣本欲借用西迁难民,为其拒绝.”
晋军西进,弘农必是战场,百姓疏散逃窜,是应有之义。当然,弘农郡辖境大,人口多,全部西迁不现实,也不是所有士民百姓都愿意听从官府的指挥,因而弘农百姓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自己谋出路,或就地隐藏,或潜遁山林。
但凡是想要西进潼关避难的,都得听从弘农官府的指挥,否则连关城都进不了:
西迁难民,自有弘农太守徐盛领衔的官吏进行组织管理,而关中这边,需要做的,则迎接与安顿工作。
虽在紧急避难关头,对这些西迁的士民,弘农官府可也当宝贝、当重要财产看待,控制得相当严,生怕人入关后,就出不去了。
遭遇战争,已经是痛苦灾祸了,若是战争结束,连人都丢了,那就更凄惨了。原本,徐盛还想将难民全部安置在华阴,那毕竟是弘农治下唯一一座在潼关以西的城镇。
但华阴可是潼关防线最重要的后勤基地,什么都得为军事、为抗普服务,即便部分弘农士众可以编入后勤服务,但更多的人就没法照顾了,于是只能继续向西分流、分散安排
郑县令话里,明显有给弘农官吏上眼药的意思,苟政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对弘农官吏的心理与心情,也可以表示理解。
不过,战争时期,军队为大,军事优先,所有的心思都得压下去。不过,矛盾存在是客观事实,苟政既然听到了,也需协调。
若是平常时候,苟政或许会和相关大臣商讨一二,再由朝廷上层出面,下达指导意见。
但在这个时候,他出来就是为了发现并解决看到的一切的问题,因此,也没有其他顾忌,只略一思索,便开口指示道:
“国难当头,大敌当前,所有人物力,都该集中起来,相互配合,共度难关。去,传孤命令,
让徐盛亲自出面,与京兆官府协调,组织西迁弘农难民,参与关中农事及工程!
另外,让徐盛到潼关见孤!”
“诺!”立刻有随行郎官拟写命令,这对侍臣而言,也都习惯了,特事特变,求速求快。
而郑县令闻之,则两眼发亮,语气振奋,躬敬拜道:“大王英明!”
苟政则警了县令一眼,淡淡地说了句:“你不错,算是个能吏,会干事!”
此言落,县令的心情只能用狂喜来形容了,面上控制不住那种激动的表情,只能郑重地表示道:“多谢大王,臣等必再接再厉,为大王尽忠,为大秦尽力
苟政笑了笑,扭头道:“起驾!”
负责此次出巡仪卫安全吕光受命,脚步带风,立刻下岭安排去了。
未己,五百羽林护卫下,秦王车驾再度起行,沿着官道向东徐行,沿途所过,河谷台塬丘陵地貌不一,但相同是大片的麦田与辛劳的农民。
日头西移时,清风徐来,还未收割的麦子也不再那般光鲜亮丽,多了许多暗沉,仿佛恢复了这世界本来的颜色。
继续东巡途中,未出郑县境,苟政便对随驾已迁任中书侍郎的任群道:“你记一下,那个郑县令不错,是个聪明人,待到打退晋军,让吏部考核提拔,长安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总之,离开郑县!”
闻之,任群心中微讶,拱手提醒道:“大王,这郑县县令履任,未满一年,即便此次有功,朝廷考功调迁,是否太仓促了!”
任群的考量很简单,郑县令做的,只是战争时期一个县令职责所在,哪怕比起那些怠误疏慢者,显得要干练些,但功绩与履历,都不足以直接让朝廷考虑升迁。
对此,苟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未语,然眼神坚定,不容质疑。
见状,虽然暗怀不解,任群还是恭谨地应一声:“诺!”
任群心知,这其中必有他不曾理解的内情。苟政的吩附中,虽带有一分对那郑县令的欣赏,但安排却透着一股子怪异。
至于问题嘛,也不复杂,这郑县令姓杨,乃是当地大族杨氏的族人。
当年,王猛在郑县推行清丁编户工作时,就是从这郑县杨氏入手,软硬兼施,完成编户,最终打开郑县,乃至整个关中清丁编户的新局面。
当时,因为郑县杨氏与元从功臣杨间搭上的关系,还在长安引起了一些涟漪。
而今,杨间还在平阳都韬晦,郑县杨也更新换代,由新族长杨智主事,并且聪明地向秦政权靠拢,而其声望与影响力,也不减反增,甚至推举出一个“郑县令”来。
苟政对杨氏这样的豪右家族没有太大意见,也不关心那杨智是怎么推出这样一个县令,但这种情况是必须要警剔的,否则不用太久,这郑县干脆改名叫“杨县”得了。
虽然,在目前的关中,类似杨氏与郑县令这样的关系,属于普遍情况,但异地就任,必将成为今后苟政治国长期推行的政策。
照此情况,最终大概率从郑县这里起头
‘还有,给长安发文,让尚书台与大司马府二衙联合定策,效仿西征馈粮故事,对今岁新粮调配输送,进行统筹协调。
基本原则,冯翊各县新粮往蒲坂、杏城,京兆、始平往潼关、武关,扶风往陈仓,一句话,省时便力,节约任务力!
还有,西征期间出了那些问题与烂事,孤不想再看到,谁再乱伸手,刹了!”
“诺!”任群面色微凛,再拜道。
轻舒一口气,苟政又平静地道来:“不论如何,稳定与秩序,才是首要之事!我们不乱,纵晋燕齐来,又有何惧?”
驷马拉的王驾,车厢宽大,但内里并不宽,大量的军政奏章、简牍,将苟政与任群围得死死的,想活动下腿脚都略感费力。
显而易见,秦王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闲适,从容那只是表面,操心都在少为人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