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温军至前的日子里,邓遐与符生二人,除了率众扫平河南诸县,创建巩固河防,并派小股部队向弘农进发刺探秦军军情,其最大的工作是放在对洛阳的收拾上。
然而这注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数千俘虏,加之陆续征集而来的当地残馀丁口,近万男女劳力,历时半个多月,对洛阳的清理也不过十一。
而成果,也只是勉强清出几条进出道路,以及几片用于扎营驻军的局域,至于修复重建,那还是没影的事,更是一件让人感到绝望的事。
想当初,杜郁率领河洛军民,历时数年,方才勉强将洛阳恢复到能看的模样,随着战争的侵袭,一朝毁于一旦。
而今,晋军北伐至此,带来的大概率也不会是重建与兴复,邓遐的收拾,也仅仅是看在其“故都”的名分上,同时为迎接桓温大军做些准备。
哪怕动用了不少人物力,付出了大量辛苦与汗水,当桓温在魔下文武陪同下,行走在洛阳城中时,放眼四顾,见到最多的,还是断壁残垣、瓦砾碎石。
当洛阳最真实的一面映入眼帘,“收复旧都”的荣光也无法驱除北伐晋军文武们心中阴霾,一些胸怀慷慨志气的普国将臣,振奋之馀,更多是曦嘘与感伤。
一直进入洛阳皇城内,立于故太极殿的废墟前,曾经的壮丽与威严,不复存在,只能通过些许残迹做些脑补与追忆。
驻足良久,桓温那保持了许久的严肃面孔上,终于露出一抹怅然:“决决华夏,千年都邑,就这样毁于胡虏贼臣之手!可惜!可恨啊!”
一旁,随军记室袁宏立刻说道:“今太尉亲提雄师十万,开复中原,拨乱反正,再造乾坤,正当其时!”
闻之,桓温扫着眼前充满暮气的尘埃瓦砾,又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袁宏表情微凝,眼神中闪过一丝敏锐,又揖手道:“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
不过,此人的敏捷,并未让桓温有多欣赏,扭头深深地看了袁宏一眼,表情冷淡道:“昔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赢(母牛),魏武入荆州,杀以享军!”
桓温轻描淡写地讲出一个“刘表牛”的典故,袁宏是倚马千言的大才士,以其敏捷才思,领会其中讥讽之意并不难,迎着桓太尉的目光,面带羞色,却不敢继续辩驳什么了。
桓温也不再与这位年轻的名门名士计较,看了看太极殿废墟,又北望金墉城方向,问邓遐道:“金墉可曾收拾?”
邓遐拜道:“禀太尉,末将已命人清理,足以屯驻大军!”
“好!”威严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桓温扬手道:“传令三军,进驻金墉城,就地休整,等待后军及粮械!”
“诺!”
稍加思考,又瞧向袁宏,桓温抬指道:“袁记室,孤给你一千人,先帝诸陵有毁坏者,尽快修复。明日,孤当亲往拜谒!”
这可是个要紧的差事,且时间紧迫,不敢等闲视之,袁宏当即郑重应声:“诺!”
“走,去金墉城!”
吩咐完,桓温眼神中再也看不出对洛阳宫室遗迹的任何情绪,招呼着一众文武,穿越废墟,往金墉城而去。
翌日,桓温率文武将士三千人,前往晋帝园陵祭拜,不到一日夜的时间,修复工作整不出什么花样来,人虽不少,但力有未逮,只是简单收拾下“坟包”罢了。
人皆素服白裳,准备了丰富的祭品,还命袁宏书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悼辞,不过站在山岭前时,桓温心中却涌起一股拒绝下拜的冲动。
当然,仅仅是冲动罢了,桓温还没有膨胀到那个份上,北伐大业仍需一面统一的旗帜,死生存亡的战争,不能把军心士气搞乱。
而当桓温下拜后,几千将士文武,也随之而动,整齐的动作,颇具气势,也将桓太尉的威风展现得淋漓尽致。
至少桓温不拜,其他人也不敢贸然屈膝!
是夜,在结束祭拜之后,回到金墉城的桓温,旋即召集北伐普军主要将臣,讨论进军方略。
“吕护军动向如何?”中军帐下,严肃的氛围中,桓温向邓遐与生问询当前河洛军情与周遭形势:“燕国是何态度?邮城与中原燕军可有异动?”
邓遐起身应道:“回太尉,吕护兵败偃师逃回河内后,直奔野王,目下此人已将所有残馀部下,聚于野王城,试图自保,河内吕军,对我大军已不构成威胁。
至于燕国,据探报,慕容恪引大军东征段龛后,河北一时空虚,又需拱卫燕主,燕国邺城、充州之师,正持收缩态势,短时间内,当可无虞!”
桓温认真地听着,其言方落,立刻道:“吕护一守户之犬,今已败残,更不足为虑。但燕军,
不得不防,其眼下收敛锋芒,只欲安吾心,看我北伐健儿与苟逆激战,以便坐收渔利!”
“太尉明鉴!”参军郗超立刻起身,附和道:“燕逆必定存此岁心,前年我军与之鹰兵,互有损伤,仇隙深刻,必有谋我之意!”
郗超那俊逸的面容间,带着浓浓的忧虑,在北伐路线的选择上,普军文武也是各执异见,而超则坚定地认为,该走武关,以避开洛阳的诸多不便与不利。
警了超一眼,见他满额愁绪,桓温却似无所觉。军国大略,进兵路线,是根本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哪怕认可超的顾虑,已经抵达洛阳,也无法轻易改弦更张了,只能沿着既定路线走下去!
话风一转,桓温文问:“秦军反应如何?”
闻问,独眼的符生立刻起身,满脸散发着凶悍之气,面对桓温却又低眉顺眼,按捺着桀骜,拜道:“禀太尉,末将已遣部下西进,越函谷,克新安,正向弘农境内打探。
据报,秦将刘异率军退守陕县,正聚众屯兵,除此之外,别无异动。不过,弘农辖下士民,正在迁徙避祸”
“苟贼,倒是不见慌张啊!”虽只是听取一些汇报,但桓温迅速做出他的判断,眉头稍稍起。
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若非心知难缠,不易对付,他桓太尉岂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讨伐之。
收集信息,过问军情,加以分析判断,再让众人讨论,很快桓温集团便就收复洛阳之后北伐普军的下一步计划,也基本出炉了。
随着一声有力的“听令”,在场普臣,不论文武,皆作肃然,起身齐齐揖拜,静候吩咐。
而桓温,则环视一圈,中气十足地发号施令:“邓遐、符生,各率本部,仍为大军前锋,兵发弘农,先取陕县,占据大河要冲!孤自率中军,于二十八日西进!二十日后,孤要兵临潼关!”
“诺!”
顿了下,桓温又继续道:“洛阳虽然残破,却关乎我大军安危,需留智勇将臣驻守,固我大军后路,护我粮辐转运!”
说着便点出三人:“毛穆之、戴施、高武!”
“在!”建威将军、颖川太守毛穆之、辅国将军戴施、南阳督护高武三人,立刻起身拜道。
威严的目光自三人身上扫视而过,桓温肃声道:“戴施守河津,高武成成皋,毛穆之总领河南防务,调度转运军辐!”
“诺!”
目光在毛穆之身上落定,桓温郑重其是,隐隐有托付之意:“宪祖,洛阳乃我粮道命脉所系,
关乎我大军安危,更关系到北伐成败,务必用心守之。孤给你留一万人马,拜托了!”
“太尉放心,末将必定竭尽全力!”毛穆之正色道,语气坚定极了。
“短期之内,燕贼必定观望于河北,然徜若战事迁延时日,难免其动贼心,对燕军,务必切切提防!”桓温又交待道。
“末将明白!”毛穆之郑重应道。
事实上,不管是邓遐,抑或毛穆之,乃至郗超、袁宏等人,这些晋国精英,在军国大略上都不是完全信服桓温,意见相左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每临大事,桓温总能将他们团结起来,提拔善用,这些人,也往往展现出极高的觉悟,愿效死力。这,大抵是桓温与庾翼、褚衷、殷浩之流之间根本的区别了。
散议之前,桓温深沉的双目中,闪过一抹精光,偏头看向袁宏,抬指吩附道:“代孤拟一道奏表,上报建康洛阳兴复之事,同时奏请天子,还都洛阳!”
这个吩咐一出,在场晋军文武皆是然,面面相,就眼下洛阳的情势,哪里能作为京邑,建康朝臣、南渡衣冠、江东士族,岂能甘愿。
邓遐便直接以此,提出异议,桓温则一副温和的态度,笑道:“我大军北伐目标其一,便是还复旧都,而今将士浴血作战,洛阳已克,天子起驾还都,乃应有之义!”
“先上奏朝廷,向天子表我将士一番衷心!”桓温又似强调一般桓温这番解释,倒也勉强答复了一些疑问,但如孙盛、超、袁宏等文臣,神情之间,都笼罩着淡淡的阴霾。
尤其是孙盛,看着桓温那自信且强势的表情,完全一副锋芒毕露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何必在这等时候,去刺激建康的当权者呢?
随着桓温轻轻一摆手,这场关键的军事会议,也宣告落幕。众将臣奉命退去,各自准备执行命令,桓温却也得不到休息。
微闭着眼晴,在脑海中将北伐军略再整个授一遍,睁开眼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张有些发福但依旧可见其俊伟的面孔上,浮现出深重的忧虑。
显然,桓太尉并不似人前那般自信满满,十万大军,北伐成败,宏图壮志,系于一肩,可是比山岳还要沉重。
深峻的眼神中疑色一闪,桓温又召来一名桓氏心腹家臣,交给他一项差事:前往邺城,面陈燕帝慕容伪,名义上震燕国,实际上向慕容伪表明,他此番动兵,只为讨伐秦国,于燕国无害!
桓温军抵洛阳,稍事休整,不过数日,便以洛阳为前进基地,大军转道向西,进行其“二次北伐”的第二段作战目标。
而于此同时,秦国方面,却并没有展现出针锋相对的气势来,相反,在整个御敌应战的准备之中,秦国显得十分克制。
关中秦军都在紧锣密鼓动员集结,但各关城隘口的增派,却未着急忙慌,只是根据军情、依照既定计划,充实兵力。
例如潼关,除了派出一个重量级人物兵部尚书陈晃,由其率中垒营东进与成守关城的射声营汇合,充实潼关城防,再无一兵一卒调动。
武关道方向,也只是让广武将军贾虎率领蓝田大营中军,进驻蓝天关与晓关,至于武关关防,
则由王泰率领上洛屯营入驻,以拒桓冲。
除此之外,西起姑臧,东至安邑,各路成防秦军,虽都在集结,但更多只是戒备性质的。
哪怕应对同样自汉中起兵北进的司马勋,也只是让秦岭各谷道秦国成堡、哨所提高警剔,待确认敌情之后,再针对布置。
对付桓温大军的军队,苟政心头有数量,就在长安近畿,随时可以调用。
总体看来,苟政是真不急,也没有急的必要。毕竟,桓太尉都不急呢,从江陵到洛阳,都走了二十多日时间,等打到潼关,不得到盛夏?
桓温军势虽雄,但除非他的军队插上翅膀,否则绝难跃过关山。相比之下,苟政更在意关中的稳定,内部的安宁,内部问题才是对秦国最危险,更容易被桓温利用的武器。
与调动兵马相比,苟政的精力,也更多放到粮草之转运、军械之打造上。
而进入五月之后,武关那边的桓冲军已经与守关的王泰交上手了,苟政也没有过于关注各路军事,而是把心思用在夏粮抢收、难民安置上。
尤其是弘农、河东二郡,直面晋军威胁,更是直接展开坚壁清野。虽过去数年,但两郡官军民,在这方面的经验,并未丧失,忍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