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慕容恪如何劝说,哪怕把形势判断与道理开揉碎了喂到嘴里,慕容伪的反应总是一副平淡、不感兴趣的样子。
见其状,慕容恪也倍觉无奈,驾临邺城的慕容伪,依旧瑞智深沉,颇具神武之姿,只是心态上变得急躁,或者说有些急于证明自己。
这本就是一个强势的帝王,而慕容恪又不便过分与之争论,见慕容伪沉吟在座,看似在思付权衡,但慕容恪心中却不免泄气。
太吾殿内的氛围,就这样渐渐变得沉闷,随着燕国的大发展,随着慕容恪的盖世功勋,兄友弟恭的局面也不复存在了,或者说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要知道,就因为先王宠爱(想要传位的那种)以及“雄才难制”四个字,慕容伪便十年如一日,对慕容霸猜忌打压,恨不能卒除之,折颗牙齿,还给改一个带有明显侮辱性的“慕容垂”。
对名望与武功都还逊色不少的慕容垂都尚且如此,何况功名赫赫、声威震天的慕容恪,只不过,慕容伪能容之,一方面是慕容恪不犯忌讳,始终谨守臣节,另一方面,也是慕容伪理智地认识到,欲成大业,离不开慕容恪的辅助。
而当前的燕国,偌大的疆域,可以说大半都是慕容恪打下来的。对内心骄傲且强势的慕容偶来说,可以仰仗你打天下,但不能真指着慕容恪一人包打天下,否则岂不让人耻笑?
但建功立业,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南下邺城之后,也与心腹将臣们私下讨论过,秦晋如若战起,对燕国、对慕容伪都是一个大好机会。
至于段龛,虽是一方豪雄,对如今满怀壮志的慕容伪来说,分量有些轻了,不够填补胃一
慕容伪的这些心思与情绪,从未向旁人表达过,但有些事情何需用嘴说,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身边人观察看、研究看。
不过出于一种羞于启齿的心理,在燕国的下一步战略动向下,他只是强势且固执地提出他的意见,并且获得了不少燕国文武的支持。
但是慕容恪的反对,却成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十个鲜卑权贵、燕国将臣,也抵不过太原王一人啊!
为此,慕容偶也不免伤神,乃至怒,
慕容恪所言,有无道理暂且不说,但对作为皇帝的慕容伪来说,莫非只有你慕容恪的意见才是正确的,只有你的方略才能成就大业,燕国只有依靠你太原王才能克定中原、一统天下?
虽然就过去几年燕国南征北战的情况来看,好象确实如此。至少从表面来看,冉闵是被慕容恪击破的,邺城是他攻取的,并州是他拿下的,沿河郡县是他稳定,就连桓温这个强敌也是他打退的其馀燕国将臣,诸如慕容评、悦绾、慕舆根、慕容垂、慕容军、慕容强等人,虽同样不乏建树,但与慕容恪比起来,恰如萤火与皓月争辉,不免黯淡。
这也就给人一种深刻的印象,燕国天下,尤其这新打下的半壁江山,都是慕容恪打下来的。
当这种印象传播越发广泛,慕容伪这个大燕皇帝,心中岂能没有想法,又岂能坐得住?
而在燕国的用兵方略上,慕容恪越是苦口相劝,慕容伪则越不耐其烦躁,但是,慕容恪的影响力在那里,他的意见摆出来了,若是粗暴拒之,也不合适。
就在慕容恪心中叹息,带着无奈,默默饮酒食肉之时,慕容伪从思索中恍过神来,问道:“以玄恭之见,若桓温举兵伐秦,会走何路,如何用兵?”
闻问,慕容恪放下酒爵,擦了擦嘴,应道:“若依我之见,当两路并进,一路集中军力,走武关道,另一路可遣偏师,取洛阳,西进弘农,兵胁潼关、河东,作为策应。
两路兵马之外,可自梁益调兵,自汉中北上,威胁关中后方,又积极连络关西豪强、夷部反秦者,聚众响应于其内。
如此主次分明、内外并举,可成必杀之局:::,
听慕容恪分析,慕容伪下意识点着头,提出疑问:“为何要走武关道?不走洛阳,打潼关?要知道,过去一年,桓温屡屡发兵袭扰河南诸县,甚至一度兵临洛阳城下!”
慕容恪摇头道:“首先武关更近,又通水路,便于桓温从荆州调运粮草军械:
其次武关道虽然崎岖难行,然关城所在,却非奇险绝地,只要桓军登上谷地平台,凭借兵力、
器械之利,破关之可能,要远大于走潼关:
最后,走武关道,可以避过我军锋芒,毕竟我大燕短时间内无法跨越中原河洛,直接威胁荆州。
若北走洛阳,道路更远,潼关更险,且洛阳已成废墟,十室九空,数百里荒野,难以供馈军资。更为要害者,若大燕发兵南下,袭其后路,可予桓军以灭顶之灾,他不会不防!”
“玄恭所言,可谓鞭辟入里,深切军略,只是,若桓温偏就舍近求远,舍武关之利,而走洛阳,又当如何?”慕容伪悠悠问道,此时眼神显得分外深邃。
对这个问题,慕容恪微觉异,然而见慕容伪那张沉稳的面孔,稍加思索,略带迟疑地问道:“为一座废墟,值得桓温冒险走远路,自缚手脚?”
“这便要看这位桓太尉如何决择,又是否有必灭苟政之决心!”慕容伪回道,语气有些高深莫测。
不过,对慕容伪所言内函,慕容恪还是领会到了。不只是君臣,燕国这边,慕容兄弟对桓太尉的心机图谋,又何尝没有察觉。
那未必是一种破绽,但当秦国正对桓温北伐制定军事应对政策时,必是一项重要参考依据,恰如此时慕容兄弟的讨论。
经过这段缓和式的交流之后,慕容恪也显得更加沉稳与躬敬了,稍加盘桓,便又向慕容伪道:“陛下,以臣之见,若桓温西进武关,陛下可寻机发邺城、并州之师,两路并进,夺取秦之河东,观秦晋战局,渡河攻略渭北;
若桓温北走洛阳,则请陛下,务必稍做按捺,示桓温以安,先定青齐,而后西进,收拾秦晋激战残局!”
显然,慕容恪已经看出用武的坚定决心,既然劝不住,只能尽力周旋,思考一个折中策略。
对此,慕容伪虽未直接应允,但态度也有所缓和,微微颌首道:“那便先看桓温如何决择了,
”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慕容恪深吸一口气,又格外郑重拜道:“陛下,不论如何,只要秦晋交锋,我大燕便已得利!”
面对慕容恪的提醒,慕容伪也认真地点点头,心平气和地说道:“朕明白!玄恭也当知晓,朕欲坐收渔利,秦晋若不战起,朕也不会妄动,一切皆应重新筹谋!”
闻言,慕容恪起身,彻底恢复平日的从容风度,脸上也挂着带着温度的微笑,躬敬拜道:“陛下英明!”
慕容恪退下了,没了他的气场,太吾殿内又只剩他一人独尊,默默饮着酒,沉沉地思考着,神色显出几分阴郁。
不知过了多久,酒肉皆已凉透,慕容伪抬首,淡淡地发出威严声:“来人,召上庸王进宫!”
未己,上庸王慕容评奉召进宫觐见,心情愉悦。去年,靠着快速平定上党冯鸯之乱,慕容评总算止住颓势,为此前几年的历次失败挽尊。
虽然解决一个小小的冯鸯不算什么,但至少给了慕容伪一个重新启用慕容评的理由
对慕容伪来说,皇叔慕容评,既忠诚,又贴心,还会说话,能力实则不弱,过去两三年只是运气不佳罢了。
至于个人品性作风问题,从来不是上位者用人的第一标准,湟论在今时之燕国,在慕容伪君臣叔侄之间。
河东,盐利所系,关防所在!若取河东,既可断秦财源,又可固我山西领地,西渡便可直接威胁关中!如欲统一北方,则必先取河东!”
太吾殿内,慕容伪徘徊步,手不时挥舞着,唾沫横飞地对慕容评描绘着他的宏图大略与军事考量:“秦晋交锋,这是千载良机,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以朕看来,桓温虽强,但想攻破关中防御,消灭,绝非易事,苟政在关中已经坐稳了。他能北伐,为大燕消耗苟政军民物力,朕岂能不应下这份好意?
苟政若能击败桓温,则三国鼎立之势将彻底形成,待其恢复,不论燕晋,短时间都再难灭之,
天下又将恢复三十年前‘两赵一晋”的格局,朕当竭力避免!
桓温若破苟政,朕又岂能坐视晋国掌握天下大局,对我大燕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青徐之地,取之确可固本实基,然与河东、关中相比,与天下大局相比,完全可以押后再议。
但玄恭始终坚持东征段龛,朕甚是苦恼啊:::
慕容评显然是个好听众,默默倾听着慕容伪的诉说,神色表情也十分到位,双目之中则是异彩连连。
慕容伪的考量与苦恼他是听明白了,但他更关注的是,慕容伪隐隐对慕容恪的不满以及不忿,
这却是一个机会。
对慕容恪,慕容评很难说没有嫉妒之情,但又深深忌惮其能力、威望与功绩。此时,见皇帝表露心迹,慕容评倒也不至于赤裸裸地开口挑拨关系。
但眼珠子一转,这位大燕皇叔便有主意了,微笑着冲慕容伪拜道:“陛下之忧怀为难,老臣明白了!
陛下之雄图大略,远见卓识,老臣钦佩之至。不过,太原王所言,也不无道理,以老臣之见,
不如就让太原王领军东征段龛,平定青齐,至于关西战事,陛下自专即可!”
见慕容伪面有意动,慕容评又道:“太原王声名在外,威震寰宇,有他挂帅出征,大蠢所至,
必使秦晋放松警剔,以为我大燕专心攻略青徐。”
此言一出,慕容伪表情已经变得十分坚定了,但嘴上还是一副迟疑的语气:“段龛坐拥数万兵众,又经营广固多年,城池坚实,粮草足备,欲平青州,需要动用兵马可不少。
这两年,我大燕虽有所恢复,然成防负担严重,处处需要守备,若是东征,可用于西面的军力可就不多了!”
观察着慕容伪的神态,慕容评心中微喜,至于其疑虑,完全不值一提,张口便道:“可秘密调遣幽辽及北冀州之师南下,再兼并州之师,同时于河北征发丁壮,何愁军力?
以我大燕当前之威势与国力,两面作战,绰绰有馀!”
说着,慕容评还很“贴心”地在慕容伪的心理天平上加了一块砝码:“陛下所谋,在天下全局,乃为我大燕千秋基业。
秦晋大战,实属天赐良机,不容错过。当年,赵魏相持激战,陛下坐观虎斗,后来寻机南下,
一举平定河北。
而今,秦晋交锋,故事重演,奠定的则是统一天下的格局”
随着慕容评不断给慕容伪的宏图大略上价值,慕容伪的想法也越发坚定了。
事实上,慕容伪图谋“秦晋大战”,战略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慕容恪的反对也不在此事上。
问题在于,慕容伪的胃口实在大了些,而在秦晋交锋的前景判断上,慕容恪又不如慕容伪那般乐观,他还要考虑燕国的实际情况
但是,慕容伪坚定决心要做什么,也不是慕容恪能够阻止的。于是,在三月二十八日,当慕容伪下诏,东征段龛时,慕容恪也毫不尤豫接受了主帅的差事。
在慕容恪引兵东征的同时,慕容伪也连下诏令,于燕国北境,默默调兵,为捡“秦晋”的漏做着准备。
未免惊了秦晋二国,动作还不敢太大,还搞了些伪装,从南冀州各地收缩兵力到邺城,做出一副此地空虚、重点防御的架势。
在这个过程中,吴王慕容垂又主动上奏,给慕容伪提出一条思路:“苟政奸雄,坚韧难缠,桓温必难攻灭之!
不若与桓军合力,先灭,再与桓温争夺关中。桓温根基远在荆裹,北伐乃为虚名,届时必难久留,关中终属大燕
?
如果说慕容恪的话,还能听几分,对慕容垂的提议,而今的慕容伪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哪怕他心中,也隐隐有种纳谏的冲动,但都被激起的情绪所压制了。
而燕国东征,也由此开启了一段战争岁月。气氛是会传染的,秦晋之间的战争也早已推进到爆发的边缘!
晋永和十二年,四月初一,太尉桓温正式自江陵起水陆大军七万,北伐秦国,兵锋所向,直指武关、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