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昭阳殿。
春暖花开的时节,丝丝缕缕光线通过门扉窗格,照进殿宇间,带来温暖与光亮。不似太极殿那般威严肃穆、深沉幽冷,作为王后郭蕙的寝殿,昭阳殿在庄严之馀,也明显多几分温馨与亲和。
殿檐之下,不知觉间,已筑起一窝燕巢,每到清晨,总能听到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鸟声清脆,但听多了,也不免厌烦。
有宫人怕惊扰了王后与王子公主休息,想要清除,也被王后郭蕙阻止了,不只如此,还让内侍于宫廷菜园捕虫,待母燕觅食之际,攀梯而上投喂
这番举动,虽不乏作秀之意,但王后的仁爱善良也正从这些小事中传扬开来,满朝上下、长安臣民闻之,少有不交口称赞的。
毕竟,对几只雏鸟畜生尚能如此,而况人,而况秦国子民?
此时的昭阳殿内,洋溢着喜悦的氛围,不时传出几道欢快的笑声,丞相郭毅与回京新平太守郭铣父子一起进宫,看望王后母子,也带来不少礼物,连伺候的宫侍都能分到一份。
郭毅一副老怀宽慰的模样,抱看秦土嫡女苟苗,舍不得松手,快一岁的女童,也不认生,揪看郭毅的胡须,牙牙学语,笑个不停,看得郭毅老脸上愁绪尽散,几乎乐出褶子。
郭铣还是那副家教良好、翩翩君子的模样,从长安到高陆,再到新平,历练多年,在儒雅的外表上,也多了几分明显的沉稳与威严。
坐在那里,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同时左支右出地回答着小外甥苟捷的问题,王子目前还处在养于深宫、长于妇人的阶段,对长安以外的天地充满了好奇心与求知欲。
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天马行空的想法,还真不是为人做事板正的郭铣所能轻松应付的。
“好了,瑞临!”注意了时候,见差不多了,郭蕙叫住了苟捷:“不要再为难你大舅了,待你长大些,自己出宫去看!”
苟捷当即追问,要到何日才能长大?为何要长大才行?
若是平日,郭蕙或许会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一番,但现在,只一个眼神过去,苟捷也是够机敏的,立刻起身,还不忘作一个揖告退,而后蹦蹦跳跳出殿了。
等小公主苟苗也被乳母抱下,殿中立时安静下来,郭氏父子(女)三人,各据一案,皆做默然态。内侍宫人都被屏退,只差一个郭铉,这场“郭氏内部会议”便完整了
沉默虽短,却使氛围朝着尴尬偏移,郭毅沉吟,老脸上带着一丝阴郁,郭铣久在地方,对京中情势了解不深,把握不住关键脉搏,只能持谨慎态度,不敢妄言。
还是郭蕙,展现出秦王妃的大方风采,一双美眸平静无波,看着老父亲,轻叹道:“册立太子之议,父亲大人可以暂时停止了,眼下并非良机!”
听其言,郭毅顿时眉头凝起,语气显得有些压抑:“大秦已立国三载,根基渐固,民心所望,
东宫久悬,不是长久之计。国本不定,如何使关西臣民心安?”
对郭毅的说辞,郭蕙只是点点头,应道:“大人与众臣所议,不无道理,大王也未必不知。然而,大王态度已然明确,不欲于眼下立太子!”
说着,那双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犀利之色:“难道我们还能件逆大王之意,强行促成此事?
大人与大王共事多年,相互携扶,崛起艰难,大王是何脾性意志,难道不知?”
闻之,郭毅神色变幻几许,方才叹息道:“老夫如何不知?只是
郭毅语气间有股压抑不住的愤:“我不解的是,大王究竟在等什么?瑞临名实俱备,乃大秦无可争议之传人,早定名分,早安臣民,大王何故拖延?”
“即便大王认为时宜不合,对未来也当有所明示才是!”顿了下,郭毅继续道:“若大王另有考量,那老夫就不得不怀疑,究竟是何考量,为此早做准备了!”
听其言,郭蕙蛾眉感起,严肃地看着郭毅:“大人,万万不可大王之志行事!”
郭蕙的言语中,带着坚定,乃至犀利,就仿佛在教育他一般。当了几十年父亲,这还是第一次被小女儿教训,郭毅老脸一时间有些挂不住。
不过郭蕙此时却无法完全顾及老父的感受了,稍加思,方道:“半年以来,朝中屡有议立太子之声,大王嘴上不说,但心中已然厌烦。须知,过犹不及!”
看着郭蕙,郭毅不由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既然开头了,岂能轻易罢休,就是老夫罢手,河东旧臣、关西士族,只怕仍然少不了积极进言者!”
“那便明确告知他们!”郭蕙声调上扬,言辞犀利:“大王眼下正悉心竭力,应付晋燕威胁,
此时让他分心,哪怕秉正执言,也难免被疑为动机不纯!”
闻之,郭毅面皮抽动两下,盯着郭蕙那张失了温婉满是严肃的面孔,老眼恍惚一阵,低幽幽地说道:“赵氏出身寒贱,杜氏暂无所出,乞伏鲜卑夷女,皆不足为虑;然柳邓却有二族支撑,柳氏从来不甘寂寞,邓氏又新有身孕,邓氏父子在军中与关西士族中影响不俗,大王态度又如此暖味,
你就毫无忌惮?”
老父亲终于说出其真正隐忧,郭蕙沉吟少许,抬首与他对视良久,方定定地说道:“该是我儿的,难道还能被抢走?”
“大人既知瑞临名正言顺,万众瞩目,我们才不可率先犯错,操之过急!”郭蕙再度叮嘱道。
听其言,观其态,郭蕙那坚定的眼神,竟让郭毅心中生出一种不敢直视的触动来,张了张嘴,
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有一个目定口呆的,便是郭铣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父女俩竟聊起这等攸关国本的大事,
初闻之下,没能保住平日那八风不动沉着。
不过,大致情况,郭铣还是听明白了,而仔细思索之后,也结束了臧默,主动拱手道:“父亲,儿以为,王后所言有理,目下大秦正处要紧时期,不宜操之过急!
不若稍待时机,大王英明瑞智,断不至于自取其乱,为今之计,当用心教导王子,使其启智明理,早日成材,唯有自强,方可无惧波澜!”
对郭铣之言,郭蕙扭头,眼神微亮,投以欣赏之色,玉容间满是认同。
而郭毅听了,条地站了起来,在郭铣、郭蕙兄妹脸上扫过:“你们所言皆有理!看来,是老夫多虑了!”
“还请大人息怒!”见状,郭铣赶忙劝慰道,郭蕙语气也软了下来。
熟悉郭毅的人都该看得出来,近年来,丞相有些失了往日的深谋与沉静。他此时的愤怒,也是有来由的,在朝中他的压力越来越大,治国理念与苟政越发不契合,屡屡意见相左。
而今,尽心尽责为郭蕙、苟捷,为郭氏谋划,结果郭蕙竟不领情,不理解,郭铣还在旁边帮腔,这些都难免让老丞相感到心塞。
只是,这种牵涉国本、攸关生死的大事,是容不得感情用事的。
看着殿内这一子一女,一个汕汕赔笑,一个意态坚定,郭毅终是伤神地抚了下额头,怅然若失道:“我又能在大秦丞相之位上待多久?如不趁权势尚在,促成此事,待我逊位让贤,徒添波澜啊!”
而后也不再言语,拖着一个落寞的背影,离殿而去了。
郭毅一走,留下郭铣不免尴尬,朝殿外瞧瞧,又望向郭蕙,眼神中带着些无奈的询问。
郭蕙那雍容间挤出一丝微笑,柔声交待道:“兄长不必担忧,大人心中自然有数,只是心情难免不佳,回府之后,麻烦兄长辛苦,多加关怀照顾,也代我向大人致歉!”
“诺!”郭铣叹了口气,揖拜道:“臣告退!”
待父兄皆退去,昭阳殿内只馀郭蕙独处,那张端庄安静的美丽面孔上,流露出比之父兄在时更为复杂的神情,最终还是化为一缕叹息:
老父亲是自陷局中,忧心蔽目,看不清形势。但郭蕙,可是耳聪目明,对苟政这个丈夫,也要更加熟悉。
如今的郭氏,宫里有王后,宫外有丞相,郭氏子弟在长安与各郡任职者不下数十,军政皆有,
再加之大量河东、关西士族,以及那些政治立场天然持“嫡长制”的人。
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影响力,若是能形成合力,酿成一场动摇秦政权统治的危机都绰绰有馀。
这种局面,于苟政是威胁,于郭氏则未必是福。苟政已是个真正的王者,为王便难免猜忌之心。
立太子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是向所有秦国臣民宣布这个国家唯一、明确的继承人,郭毅等人既然挑破了,那么苟政就不得不考虑立这个太子的利弊。
而其中一个弊端是极其显著的,那便是,一个手握太子大义的郭氏,能否趁机掀翻苟政的统治。实事求是地讲,不只有可能,更有实力。
郭蕙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也一直具备政治眼光,只默默观察一阵,便做到心中有谱了。而郭毅等人推动立太子,在郭蕙眼中也是对苟政的试探,帮助她判断苟政的想法。
因此,当明确察觉到此事的阻碍乃至危险后,她决定阻止郭毅的“逆流而上”,哪怕有些伤及老父亲的感情与颜面。
在如今的秦国,秦王这股大流,是不能随便逆的!逆流而上固然是一种值得赞扬的勇气,但顺势而为,往往更显智慧与手段,
另一方面,郭丞相认为他还在位,就当完成“立太子”这样一件彻底巩固郭氏声望与根基的大事,殊不知,这恰恰是此事难以成形的症结
良久,郭蕙自沉吟中醒来,美丽的面容上恢复了平日的明媚大方,招呼近侍入内问道:“大王可在太极殿理政?”
内侍禀道:“据说,祁夫人请大王去狩猎,已然出宫去了!”
闻之,郭蕙沉吟了一会儿,红唇抿出一抹微笑,道:“知道了!”
祈夫人,自然是苟政新纳的乞伏部公主乞伏明珠,到了长安,做秦王后妃,改个汉姓,也是顺理成章。
对这个号称“无孤明珠”的乞伏公主,苟政本没有多少期待的,先入为主地便认为,边塞苦寒之地,能出什么明珠?
不过,等曹苞把人迎回之后,苟政发现自己有些“悲观”了。
站在苟政面前的祈明珠,二八芳华,身材高挑匀称,容貌靓丽极妍,肤色虽不是太白淅,但健康而有活力,凶器不惊人,但也足够饱满,最重要的,还是那股浓浓的野性美与异域风情。
想来也是,乞伏部巅峰十万落部众,出现一些长相美丽的女子,再正常不过了,而大概率会出现在条件相对优越的贵族首领之家,
于是,秦王欣然笑讷美人一枚,与乞伏部的联姻,亏不到哪里去了。为了表示往来之意,也为安抚乞伏司繁,苟政吩咐从秦宫中挑选了五名美貌宫娥,并配以丰厚的丝绸、茶叶、盐铁、书籍,
让使者带归,作为给气伏司繁的回礼。
至于乞伏司繁求娶的秦公主,还得再等等,毕竟苟芮年方九岁,实在太小了,不太合适,怎么也得等她满十四
而祈夫人的到来,也给秦宫注入了新的活力,人都是喜欢新鲜感的,苟政亦然,十分宠爱,临幸频繁,难得闲遐,也会与其习武、打猎,顺便向其请教乞伏部的一些虚实情况。
总而言之,在年轻貌美、身材突出的祈夫人身上,苟政从身心上,都获得了满足。
花蕊般的年纪,美妙娇嫩的肉体,总是让人流连。乃至于,秦宫中滋生流言,说秦王被那鲜卑狐媚给迷住了。
此番,受邀出宫打猎,也算不得什么了。
作为王后,若说郭蕙毫无嫉妒之心,那是虚伪,只不过她也习惯了,当了几年王后,她的追求也不仅止于后宫的争风吃醋了。
另一方面,郭蕙也看得相当清楚,苟政这也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邓夫人姿色普通,姑且不论,想当初,柳苏入府时,也是极尽恩宠,几乎日日笙歌。
去年苟政从杜城带回那小杜娘子,也同样是陪王伴驾的首选,侍寝了三个多月,频率方才降下来。
有段时间,苟政甚至经常往教坊司跑,原因后来郭蕙也查清楚了,因为那乱臣张遇艳名在外的继母韩氏就在那里,去享受那半老韩娘的风情·
简直是荤素不忌,郭蕙甚至怀疑,若非稍微顾忌一点身份,苟政甚至会直接将那韩氏纳进秦宫而今,只是又多一个鲜卑女人罢了,又能得宠几时?更何况,以郭蕙对苟政与秦国大局的了解,他岂能容忍一个几十万口的部落联盟,长期盘桓在秦国腰腹之地?
仇池灭了,乞伏鲜卑,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