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统三年,冬至。
今岁的秦国,终于有些“冬至大如年”的意味了,在开国将满三年的时候,秦王按照仪制,给秦国的大臣们放个大假,让众人祭祀贺冬。
秦宫之内,苟政也依礼,率请王室宗亲前往宗庙,祭祖拜天,祈福祷告。
秦国宗庙之设立,从建筑规制上说,略显简陋,毕竟是秦国初成气候时设置,择建上难免随意敷衍。但就是这栋寒酸的庙宇,而今却也颇具威严气质。
庙坛间,粗长的香烛缓缓燃烧着,一阵寒风飘转着卷入室内,香灰飘落,星火微亮。
建国以来,通过一次次军事内政上的胜利,秦宗庙里的香火气息,都更加浓郁了,不是那袅升起的烟气,是一种气氛,一种底蕴。
祭礼已然结束,但苟政没动,其他王室宗亲也不敢乱动弹,哪怕儿名年幼的王子公主,也在母亲的约束下,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
苟政在最前头,双目出神,直直地望着并无多少感情与记忆的苟氏先祖们的灵牌,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只嘴角一点微翘的弧度显示着他的淡然。
良久,方才回过神,再凝目一视,嘴角的笑意又绽开几分,双膝虽然着地,但此时的苟政仿佛在说:苟氏的祖宗们,该是你们庆幸天赐苟政这样的子孙,让你们有机会长享香火,福祚绵延
“回吧!”终于,随着苟政起身,轻声吩咐,庙宇中所有人身上都仿佛卸下了一层负担一般,
那显然是苟政带来的威镊。
“宴席准备得如何?”苟政问道。
负责冬至夜宴准备的宫廷司仪官,赶忙禀道:“回大王,皆已备妥,只待大王与贵人们入席!”
“都饿了吗?”闻之,苟政做出他自认为亲和的模样,但并无人敢贸然搭话,除了他的嫡子苟捷。
已是深冬,天寒地冻,走出庙宇,望着苍茫的天空,感受着肃杀的北风,苟政的心中却无多少凄凉伤感,只有沉静与坚定。
冬至是个大日子,是一年的重要分界线,今日过后,秦国臣民又该忙碌起来了,高官重臣们要为过去一年收尾,为秦国未来发展筹谋,农民们也要结束“冬歇”,为来年春耕做些提前的准备了。
而秦国,经过几乎一整个秋季与大半个冬季的休息、沉淀,也终于获得了不小的恢复。
当然,整体状况远不如前两年,甚至不如去年远征凉州之时,但至少有些馀力了,如有外敌来袭,收缩回来的拳头,已经可以打出去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苟政整个人松弛了些,左右瞧瞧,冲嫡子苟捷与长女苟萦(母邓夫人)
招招手,而后一手一个,当前往太极殿而去。
居其后,近来表情、气度愈显端庄严肃的王后郭蕙见此状,美丽的双眸中闪过一抹深思,眼神深处则有种放松,这一年间因外朝变故而导致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此时都仿佛消散不少。
不论如何,秦王身边一左一右就那两个位置,自己儿子的小手,则自然而然地被苟政牵着。
到了苟政这样的地位,真是一举一动,在旁人眼中,都能解读出不同的深意来,
太极殿内,礼乐做景,属于“苟氏”的家宴正在进行,为这酷寒严冬与深宫高墙,增添几分温暖。由于妇孺居多,与平日宫间的筹交错、添杯劝酒相比,氛围也要平和许多。
不过,对与宴的在京苟氏亲贵们来说,这样的场面与环境,是极其惬意的。毕竟,只有他们这些姓名苟的亲贵将臣,而无外姓功臣“打扰”,这是他们最值得依靠与自得的地方。
纵观殿中一众人等,可以发现一个很明显的问题,那便是眼下苟氏,后继乏人!
不是人少,而是人幼,毕竟苟政这批“创一代”们,年纪都还不算大,早年也都只是低贱的泥腿子王老五,大部分人,都是在进入关中稳定之后,方才开始孕育后代。
即便如苟侍这等年长者,其家人子嗣,也因当年“高力起义”而被羯赵官兵剿杀,没能从河北逃出来。
当然,这几年,在苟政的带头造人下,苟氏家族的规模也快速壮大,只是殿中的童男童女们,
虽代表着希望与未来,但在十年之内,还无法承担起重任来。
经过苟政的辛苦打拼,局面日益稳固,已经可以抗拒晋燕两强,不过距离苟氏家族根基夯实,俨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要等待殿中的这批“二代”们成长起来。
“可惜,此情此景,二兄不在啊!他若在场,见到苟氏这番兴旺之景,定然开怀!”在与苟武等人碰杯之后,端着手中的热奶,苟政有些触景生情,脸上露出少见的动容。
闻之,苟武抿了口酒,劝慰道:“待到凉州安定,我大秦稳若泰山,终有重聚之日!”
“也是,眼下局势不好,只能辛苦二兄他们成州守郡了!”苟政轻舒一口气,应道:“若非有他们坐镇地方,我在长安,只怕难得一日安寝
”
“石久!”面上思索之色一闪,苟政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朝着不远处正与苟须对饮的桓侯苟恒唤道。
闻唤,少年立刻持杯,昂首走来,双手捧杯,躬敬拜道:“小侄谨以此酒,敬叔父一杯,以谢叔父爱护之情!”
少年面相虽嫩,但举止得体,风度翩,浑身散发着一股自信与冲劲,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尤其对苟政这个“缺人”的长辈而言。
看着苟恒,苟政感慨中夹杂着欣慰,与他碰了一杯,与苟武对视一眼,笑吟吟道:“石久而今真是一表人才,落落大方,我看可以担负重任了!”
此言落,苟武略带讶然,苟恒则面露振奋,期待望着苟政,再度拜道:“幸赖叔父悉心培养,
小侄感激不尽,必当竭尽全力以报之,为我大秦鞠躬尽!”
闻之,苟政顿时哈哈大笑两声,旋即恢复正色,轻轻拍了拍苟恒肩膀以示鼓励。略作思,说道:“姑臧收取,凉州平定,业已一载。
朝廷为河陇之恢复投入颇多,而今是何成效,民生政如何,孤需要一个更加详尽的观察汇报。
过段时间,孤要派使者西巡,代孤巡视河陇州郡,察其政,励其兵,安其民,你作为副使随行。
记住,多看,多听,多学,多思,好好见识一番我大秦山河、苟氏基业
“诺!”苟恒深吸一口气,郑重拜谢道,有些激动。
自王猛外放河东之后,苟恒也结束了在御史台的历练生涯。由于封侯开府,也不用继续待在宫廷,彻底独立出去。
而赋闲的这半年多时间里,苟恒并未放松懈迨,习文练武,十分用心,苟政派人去考校,皆赞之。
这个王侄,正处在增见识、长本事的阶段,而他本人,也是跃跃欲试、积极昂扬。
虽然只是作为一名巡查副使,但对苟恒来说,这仍然是一次不错的表现机会,哪怕仅仅是去西北开开眼界,哪怕只是去拜望一下二叔苟雄,都是值得的,有意义的。
“今日虽例外,但小小年纪,酒曲不宜多饮:”又交待一句,苟政温和笑道:“去吧!”
“诺!”
苟恒欣喜地退下,又与苟须、苟顺几人扎堆去了,苟政观之,轻嘘一声,表情恢复平静,但目光中多少带着些复杂的情绪。
苟武在旁,想了想,轻声问道:“大王这是想让石久到仲威那边历练?”
“你看出来了?”苟政反问,却是承认了。
苟武想了想,又道:“凉州那边,确是个不错的历练地方!只是,不免危险,万一有失”
姑臧虽已攻克差不多一年,并除西域之外,原属张凉的大部分郡县,都已向秦国投诚。但是,
距离凉州的彻底臣服、士民归心,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需要漫长时间的努力来经营。
而今秦国在河西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实现河西走廊沿线城镇的控制,至于其他内政民生建设,哪怕花了一年时间的调整,也仅仅才开个头而已。
且不提“汉族”豪强士民的态度,光是里外那些降叛反复、态度不一的胡部戎狄,便始终是一大问题。凉州维持的平静表面下,实则危机潜伏。
不只是局势复杂,条件艰苦,更兼具危险,苟恒若去历练,其贵胃身份,并不能保障其安危,
哪怕苟雄在那边主事。
感受到苟武的担忧,苟政偏头警了他一眼,而后以一种平静的口吻道:“若不经历风雨磨难,
怎能成材?石久是天赋的,这是一块朴玉,需要善加雕琢,方能成器,二兄那里正合适。”
苟武点了点头,又不禁叹道:“年纪毕竟太小!”
当初,苟恒兄妹可是被苟武一手从河北带着逃至河东,有着生死交托的感情,又怜其出身(父母双亡),难免爱惜之情。
“十六岁,不小了!”苟政回了句,沉吟少许,又以一种复杂却又坚定的语气道:“这么多子侄中,而今能担负使命者,唯有石久,我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
我们都是血与火里闯出来的,子侄们也必须走上这么一遭,否则如何守住我们创下的这片基业?
不只是石久,我那些子嗣,年纪到了,也是同样的安排。秦国的王室子弟,没有舒适安乐可言!”
听苟政这样一番话,苟武愣了半响,又是慨叹,又是佩服,毕竟苟政似乎已经在为未来、为秦国的继承考虑了。
当然了,已经二十八岁(虚岁)的苟政,年纪并不算小了,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也不算早。
不过,苟武心生隐忧的是,苟政对苟恒的培养,究竟是想让他承先父衣钵,成为宗室支柱,还是另有“期许”?
如果是后者,不,最好一分都没有!那对苟恒没有多少好处,乃至于,若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再被苟旦那些人一激·
自从回归苟氏,在苟政的带领下创业打天下,随着对苟政的观察与思考,苟武便逐渐减少了与苟恒兄妹的联系。
尤其在成为宗室第一帅,担任秦国大司马以来,更是刻意疏远,即便那兄妹俩依旧对他感激乃至依赖,当初的生死相依,可是刻骨铭心的。
而苟武的做法,显然不是因为关系淡了,而是有意避嫌,是为了保护兄妹俩,尤其是作为上任族长遗嗣的苟恒。
一个大家族内部,总是难免出现类似的问题,上升到王室,就更加敏感了,尤其在苟恒已经长大了的情况下
不过,换条思路思考,将苟恒放到苟雄那边历练,或许还是好事。苟雄从来爱护部下,善于培养子弟,苟兴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湟论自己的亲侄子。
哪怕冲着故去的苟胜,苟雄都会毫无保留,悉心培养苟恒。
另一方面,苟仲威在文韬武略上或许不是什么顶尖人物,但论及心胸豪情、品行气度,却是少有人及,尤其是在“苟氏家族大义”上,更是持身以正,从来满腔热忱。
有苟雄的熏陶,言传身教,对苟恒来说,再怎么样,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思维发散着,苟武忽地想起一事,近来朝中“册立太子”的呼声忽然高了起来,声音来源于何处,并不难猜,必定逃不脱丞相郭毅为首的那批河东与关西士族文武。
毕竟,如果苟政要立太子,那么除了嫡长子苟捷,其他人都没资格。而苟捷年纪虽幼,却已展现出其聪明活泼,是个讨喜的王子,在秦廷中也颇受赞誉,名声很好。
没错,一个几岁的娃娃,在朝堂名声斐然,至于名声何来,不言而喻
念及此,苟武心头一动,从秦国的稳定大局来看,似乎也确实需要一个太子,立苟据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若是此事功成!
念头刚动,便被苟武紧急掐灭了,这等事,不是他该贸然发言了。
回过神,望向殿中,只见苟政已经与王后郭惠等后妃叙上了话,言笑晏晏的。而另外一边,苟须、苟侍、苟顺等人,已经有些喝嗨了
见此景,苟武也不由心生怅然,而今的苟氏,的确发展壮大,人烟兴旺,但彼此之间的关系,
却也越来越复杂了。
莫说秦王,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他这个大司马,也不例外,